文/李立纲
一九六六年八月，时值大暑，酷热异常。
傍晚时分，一容貌清瘦之老者，沿山乡僻静之山道，独自向上徐行。晚霞似火，西天一片灿烂。
老者系渝州某美术学院一级教授，我国著名国画家、书法家，其书画作品响誉海内外。
此刻，山峦之顶，一平坦之处，已放置装有老者毕生心血之硕大纸箱数只。四周立着七八青年男女，系老者之子女及侄辈。山峦在大山深处，为老者侄子作生产队长管辖之地，亦是老者侄子为老者物色之绝对安全之处。
老者迎着山风缓缓向上。至山顶，夕阳西沉，暮色四合，如烟似雾……
早在山雨欲来风满楼之五月，老者凭借多年人生经验，已感政治气候异常。遂将毕生心血所制之字画装箱，让远在百余公里外之侄运回乡下老家，以此暂避祸端。
自八月以来，红卫兵“破四旧，立四新”愈演愈烈，波澜壮阔，大有席卷全国之势。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刀锋已由都市刺向乡村。老者长夜难眠!
数夜后，老者痛下快心：与其让暴徒所毁，不如自已亲手所焚!佛说：凤凰于烈火之中涅槃，余之字画焉不能在烈火之中重生?!
主意笃定，数日前胸中之波涛万顷，竟也风平浪静。
子与侄皆不愿，相劝再三。老者坚持己见。无奈，众从。
立于山峦之顶之老者，此刻，正背负一轮巨大的落日，余辉浴满全身。老者放眼，凝视着那一片起伏在暮霭之中欲显苍茫的离别了几十年的故土。几分钟后，老者将在这片土地上，给他几十年心血之结晶，进行一次庄严的洗礼!
在子辈的目光注视下，老者弯下腰去，伸出干瘦而苍老之手，逐一打开数只纸箱。后，又深情款款地抚摸着箱内之字画。神情恬静而慈爱，亦如抚摸亲生之幼子。良久，老者立起身来，用颤抖之手划燃了火柴……
倏地，有山风吹来。火借风势，一瞬，火光冲天，数只纸箱尤如数只熊熊燃烧之火球!火光耀眼，热浪灼人!
老者矗立于火光热浪之中，纹丝不动，如雕像!惟苍老之双眼，有晶莹之泪溢出……
数子女与侄辈围立于老者之后，不劝阻，不发声，任老者由性。
俄倾，老者苍然之声骤起，如金石铮铮：
除夕将近的空中，
飞来飞去的一对凤凰，
唱着哀哀的歌声飞去，
衔着枝枝的香木飞来，
飞来在丹穴山上。
……
天色昏黄了，
香木集高了，
凤已飞倦了，
凰已飞倦了，
他们的死期将近了。
……
有子女知，此系郭沫若之《凤凰涅槃》——老者近日常吟诵之诗也!
2020910日于重庆九龙坡区顺通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