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那就折一张阔些的荷叶
包一片月光回去
回去夹在唐诗里
扁扁的,像压过的相思
这是诗人余光中长诗《满月下》的结尾。余光中描写乡愁和爱情的作品,一般都显得细腻而柔绵。这碧绿荷叶包着的一片薄薄月光, 采撷自流萤飘忽、夜雾空濛的池塘,带回家去,夹在唐诗里,压得扁扁的,像压过的相思。这一个个汉字的排列组合,就像一粒粒温润珍珠串成项链,写得真是太美了,让人陶醉在那样一个美丽寂静的月夜里。每一句都逢着意外,每一句都略带轻愁,这就是余光中,从炼字到铸境都是那样的雅致,含蓄蕴藏,古风浩荡。我尤其喜欢“扁扁的”这个形容词,充满了时光苍茫的意味。“压过的相思”,压在枕畔,压在心头,压在诗行间,经历了多少山长水远,日日月月。似乎有句话没有说完,在吟哦俯仰之际,任多少深情独向寂寞。那种诗境与韵味,让人想到柳永词“此去经年,应是良晨好景虚设。便纵有千钟风情,更与何人说”。
在我的记忆中,很少有作家诗人用“扁扁的”这样的形容词,印象中只有一个人也好用“扁扁的”,那就是香港散文家董桥。不过,董桥过份掉书袋,占故纸堆,显得性情不足,旧文人的痕迹太重。比如董桥散文《给后花园点灯》中的这一段:“大厦一扇铁门一开,走出两位小说里的少女: 扁扁的黑鞋,扁扁的胸部,扁扁的国语,扁扁的《爱眉小札》,扁扁的初恋,像夹在一页书里的扁扁的枯叶”。这一堆“扁扁的”,尖新是尖新,但略有些造作,初读惊艳,熟读有腻,用力过度了, 有一丝匠气, 少了点自然。
余光中是古风路线,董桥是遗民心态,所以他们用“扁扁的”营造一种“旧时月色”的年代感,让读者隔着一段距离读懂那些沉淀在时光里的故事和情感。不过,如果用“扁扁的”来形容我们今天所处的时代,我倒也觉得挺合适。
今天的我们已生活在一个扁平的千姿百态的世界。从曾经的面对面,到如今的屏对屏,从一个屏幕移到另一个屏幕:从液晶电视到智能手机,从平板电脑和智能手表,从楼宇电视到户外LED大屏……数字地球的逐渐成形,使得世界变得扁平和浓缩。以往我们说人与低等动物不同,低等动物的空间是扁平的,一只猪或一只蝴蝶,它们与同类比,只有质量与纹理上的差异,并无高贵与卑下的区别。而人却是站在无限性中间的高等动物,可以高贵得没有上限,也可以卑下得没有下限。人类的需求和能量天然具有不同层级,因此人与人之间也像地层构造那样分成高低有序的若干等级层次。现在人类因互联网实现充分、即时的彼此连接、相互影响,让矗立千年的传统社会组织呈现出自组织、扁平、多元和碎片化的趋势。互联网拉扁了社会结构,我们已经越来越生活在一个“扁扁的”世界上了。在资讯扁平化年代,人人都是传播者,人人都是媒体,但泥沙俱下鱼目混珠的数字扁平宇宙,也让人眼花缭乱沉沦和迷失其中,模糊了现实和虚拟的边界。
小说写法有一个“扁平人物”的说法,指性格比较单一、没有发展变化的人,“扁平人物”对应的是“圆形人物”,指具有复杂性和多面性的人。环顾左右,的确有些人,甘心于把日子活得扁扁的。不知道未来的人类看我们这个时代,会不会看到一个个扁平之人,如同皮影一样,扁扁地显现在历史灰蒙蒙的幕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