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三月，春寒料峭。透过快餐店的玻璃落地窗，还望得见片片飞舞的雪花。
快餐店内，一位年逾六十的老人手里端着托盘，寻了一个空桌放下。她脸庞宽阔，皮肤松弛却十分白静，倒也显得曲折的皱纹没那么可怖了。一个小髻子扎在脑后，几缕斑驳的银丝在一团荒草丛中若隐若现。她上身一件正红色抓绒卫衣，外套橙红色棉马甲，下身是一条纯白色休闲裤，外加一双黑色加棉皮鞋。
虽是雪天，但天气毕竟暖和，雪落地瞬间融化，因此街道潮湿多泥。她白色的裤脚和皮鞋面儿均一尘不染，多半是因为家住得很近，且是为了此次会面新换的行头。而穿着与年纪很不相符的鲜艳衣服，未免刻意给人留下精神振奋、富有朝气的印象。
托盘中仅有一杯付费的热饮，其余两杯是免费的白开水。她热情地向对面招呼：“李经理，我在这呢！快来坐，坐！”对面来人是个中年女人，一张脸被劣质粉底抹得煞白，漆黑的眼线让一双三角眼更显锐利，加之面部横生的僵硬肌肉，整个人看起来戾气很重，毫无女人柔和的美感。油腻打缕的直发披散在肩上，穿一件黑色打底拼接绿色亮片的紧身上衣，腹部赘肉生生被勒出两轮波浪，毫不遮掩廉价俗气的“时尚感”。
中年女人客套了一番坐下，开门见山地问道，“夏大姐，昨天晚上你给他们都打电话了吧？怎么样？”
“别提了，王小丽说什么也不下单。之前都说的好好的，一到真枪实弹的时候就掉链子！”老太太一阵抱怨。
“那个小王，心眼都让她长了！大姐你就是心太善，才被这种人忽悠。哼！这帮人！那其他人呢？都抢了几单？”小山峰一般的三角眼支棱起来。
老太太从单肩斜挎布兜里掏出一个破旧的笔记本，上面分两列写满斗大字的人名，念道，“刘得胜，4单。王慧芳，5单。张淑华，4单……”
中年女人显然很满意这个“战绩”，语气和缓起来，“夏大姐，你干得不错！你要坚持，争取早日在东北大区给张总打开市场。咱得把市场做起来啊！我跟你说，张总可是个有资金实力的，真发起力来可了不得，可了不得我跟你说！咱们老总到哪家公司那可都是要当领导的人物！”
老太太一脸膜拜地点头，“是是是！”又难为情地说道，“只不过还有个别人不太信任我，怕我是骗子……”
“谁不信你？！营业执照办着呢，过两天我取回来就拍照发到群里，看他们谁还敢说啥！”女人一听“骗子”二字，像一只炸了毛的猫一个机灵站了起来，木头坐椅“嚯啦—”划过地板，发出刺耳的噪音。
眼见对方急了，老太太也赶忙陪着站起来，生硬地歪转话题，“那啥，你早上吃饭了没？我去点餐吧。”说着摆出转身要去点餐台的架势，双腿却像被钉在地面上似的纹细不动。中年女人连忙表示什么也不吃不下，她才又扭转回上半身，接着二人重新坐下。
中年女人平复了一下情绪，语重心长地说道，“我说夏大姐，你现在已经是组长了，你得有管理意识。你吧，要学会管理团队。团队咋管理？说白了，就是把那些真能交钱的人留下，把那些不忠心的人都筛出去。就说刚才那个小王吧，咱得给这样的人一点教训，否则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啊！依我的经验，咱们这回至少得封4个人的单子，等过几天再给他们释放出来。”
夏大姐受到“培训”后，深表赞同。于是，二人拿着笔在名单上认真研究起来。不一会儿，选出来3个“业务能力”不佳和平时不大“服从管理”的人，但是距离中年女人的4人指标还差一人，怎么也选不出来了。
“刘得胜吧？”中年女人蹙着眉提出建议。
“不行，他平时挺支持我，总是二话不说就转钱。”老太太断然否定了。
“那……杜桂娟呢？她可没啥贡献。”
“不行不行！她昨天晚上还打电话问我借钱呢，她家孩子现在还在医院住着！她老头儿走得早，儿子还是脑瘫，咋都让她赶上了……”老太太说着就要抹眼泪了。
“行了！又不是封上不给她了，过几天再释放出来不就得了！反正她家孩子正住院，她也没时间弄这些个玩意。”中年女人不耐烦地打断了老太太，并当机立断确定了最后的名单。
二这家餐厅环境干净，待客宽容，通常不到饭点便不会撵客，久而久之，竟成了一些人免费的开放式“会议室”。现在，大会第一项内容已经讨论完毕，中年女人开始着手进行大会下一项内容。
“你新发展的下线怎么还没到？该不会不来了吧？”她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焦急地问道，好像一个渔夫生怕错过苦等上钩的鱼儿。
“不会不会，小徐是我邻居，那小媳妇才靠谱哩。就是家里孩子太小，要等她婆婆来接班儿看孩子，她才能抽出身来。”老太太也看了眼时间，“我家离得不远，这个点差不多也该到了。”
二人正说着，一个年轻女子夹裹着一身凉气，匆匆向这桌走来，口里连声道歉，“哎呀，夏姨，不好意思，来晚了！”女子身材消瘦，面色苍白，眉目清秀，不施粉黛，清汤寡水的披肩发十分毛燥。不出三十岁的样子，看起来虚弱又疲惫，显得有点神经衰弱。
“小徐，这位就是李经理。今天让你来，就是想让她亲自带带你。你放心地跟着李经理，日后肯定能赚大钱！”
“李经理，你好你好！”小徐热情地打着招呼。
“妹妹别客气，叫我李姐就行。”三人客套一番，中年女人清了清嗓子，挺直了腰身，开始专业介绍，“我们公司的运营模式，你夏姨应该跟你说过吧？我们公司是东北大区的第一家分公司，主营业务就是电商投资，对了，营业执照还在走流程，这几天就下来了。总公司注册资金好几个亿，在国外都上市了！咱们公司老总张总那也是相当有实力的，来，我给你看看。”
她把手机竖摆在桌子中间，三颗脑袋围成一圈，盯着手机屏幕上一张接一张划过的照片。“看看，这是我们开年会的酒店，五星级！豪华吧？这是咱们老总的私人游艇，家里好几艘，都在三亚……看见没？这些豪车，是给业绩最好的员工的年终奖，人家当天就给开走了！……”说着，中年女人眼神向斜上方一瞟，傲气十足，仿佛车就在她眼皮子底下被开走了似的。
小徐跟夏大姐显然是被如此奢华豪放的场景震撼了，不住地发出“好厉害啊”的感慨。
中年女人见效果差不多了，转而用一种语重心长的口吻道，“妹子，只要你跟着公司好好干，不久的将来你也可以做到！要对自己有信心，努力就会成功！未来可期啊！”说到动情处，她不禁握了握拳头。
“那，李姐，我该咋做呀？”小徐的脸从羡慕转为茫然。
“简单！你先下载这个APP，每天在固定的时间抢单，抢到以后再转手挂上去，然后就会有下家去抢你的单，这一进一出就算交易成功了。每成功一笔平台给你返百分之二十的收益，也就是投一百赚二十，投一千赚二百，投一万可就赚二千，动动手指头顶多少人半个月的工资呦！具体的操作客服会指导你，喏，你可以先做个实习道试试嘛。”中年女人说得头头是道。
“那，要是没人抢我的单，可咋办？”小徐有些犹豫。
“不存在！只要不被封单，都能转出去！”夏大姐积极地想打消小徐的疑虑。李经理狠狠瞪了她一眼，她立马意识到什么似的噤了声。
李经理转过头来，和颜悦色地跟小徐解释道，“这个封单呀，就是我们内部的一个流程。有时候，大家抢单太火爆了，我们就适当封几单，控制一下交易量。不过，你放心啊，过不了几天还是会释放出来的。你听过‘饥饿营销’吗？越让他们抢不到，他们就抢得越踊跃。毕竟，我们的最终目的还是让大家伙儿赚钱嘛！”
三听到中年女人如此笃定地保证，小徐消除了疑虑，掏出手机操作起来。突然，她惊呼起来：“李姐，我好像抢了个大单！你快帮我看看。”李经理赶忙凑上头去，也跟着大呼小号起来，“哎呀呀，你这丫头真是幸运，第一天抢单就是个连环单。这可是公司难得一遇的福利呀！你夏阿姨都干多少天了，一直都做200元、300元的小单呢。”
小徐被突如其来的“幸福”砸得不知所措，在李经理半是羡慕半是催促下完成付款操作。这时，小徐愣住了，“李姐，这第一单要付1000元才能完成任务，我已经付款了，可是这第二单要2000元，第三单还要3000元，我卡里钱不够了呀。要不，我明天凑凑再付吧？”
“哎哟，妹子，那可不行！做任务可是有时间限制的，你一个小时不完成，这好不容易抢来的大单可就被系统派给别人了！你想想，这三单你一共需要垫付6000元，转手就到账7200元呀！妹子，你干啥能来钱这么快？你天天在家带个孩子，累得要死是不是还让人看不起？我说得没错吧？妹子，咱们女人就得自立自强！现在这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你要是成功了，以后还怕没有家庭地位么！？”
中年女人眼珠子溜溜转了转，很快提出一个解决困难的方案，“要我说就这样，你先让你老公把钱转过来，又不是不还给他。怎么？就他们男人能在外面有工作，你就不能拥有自己的事业？等看到你赚到钱了，他也一定会支持你的！”
小徐心头的刺仿佛被人重重弹了一下，她再不能等了！于是她点了点头，快速地发出了一连串微信。很快，微信提示音响起，“我爱人说他已经下班了，马上过来找咱们。”小徐的语气充满了信心，她已迫不及待地要与自己的爱人分享即将开创一番事业的喜悦。
四片刻之后，快餐店的大门被猛地推开，一股冷空气骤然贯堂而入。一个肤色黝黑、正国字脸，身穿藏蓝色羽绒服的男人大步流星地向她们这桌走过来。
“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公司的李经理，这位就不用说了，咱们楼里的夏阿姨。”小徐赶忙起身说道。
“啥也别说了，你跟我回去，咱们不搞这个！”男人的语气像外面的天气一样寒冷，全然不顾另外二人起身到一半、尚且弯曲着的膝盖。
“哪个？我们搞哪个？我说小徐爱人，你这么说我就不爱听了，你不了解我们公司就不要乱说嘛。”中年女人被撅了面子，脸色沉了下来，像极了一只被人踢了尾巴的公鸡，发出高亢尖锐、准备发动攻击的声音。
一时间，店内不多的客人纷纷看向这桌人。男人环视了一下四周，索性摆出一幅“豁出去了”的架势，指着中年女人愤愤说道，“你们公司？别说得好听！你们就是骗子！害了自己还不够，还要害别人。发展下线都发展到我家来了，就是存心让她往坑里跳！”
“我害她？我还不是为了小徐好！她自己说想赚钱贴补家用，我才给她介绍这么好的兼职。她赚钱了，你们家不也过得更好了？唉，好心当成驴肝肺！”这回，轮到夏大姐激动了。
小徐一听，满脸愧色，拉着男人的胳膊让他少说两句。男人却摆开她的手，冷笑道，“你发展她，拿了多少提成？”
“这……这个不重要，我是真心为她好……”夏大姐被一语击中要害，口气立马虚弱了许多。
“什么为她好，你自己都被骗了还不知道！他们这就是套路，让你们抢单，都得你们自己垫钱是吧？开始返给你一两次高利息，等你们一旦投入大额资金，恐怕就再也登录不上他们所谓的平台了！这个女的就是布了个局，等着你们上套呢！”男人毫不客气地再度把矛头转向了“罪魁祸首”。
“你！你！你来搅局的吧？！”中年女人的脸不断抽搐着，迫于男人的威猛气势又不敢过分反击。
“你说对了！我就是来搅局的，来搅你的骗局！你们利用老年人的不理性和全职妈妈急于赚钱的心理，一步一步让他们步入骗局，末了你们就卷钱跑路，让他们哭诉无门！”
男人又问道，“夏阿姨，你捋顺捋顺，你现在所知道的做这种业务的人，是不是大多都是老年人和全职妈妈？”夏大姐想了想，竟无法反驳。
“我再问你，你们是不是都要自己往里垫钱？”男人穷追不舍。
“做生意还有本钱呢！你懂个屁！”一旁的中年女人早没了作为“经理”的职业风范，双手交叉胸前，恶狠狠地说道。
“我呸！做生意实打实的看得着东西，你们靠什么赚钱？这么高的利息从哪里来？靠大风刮来不成？！”
“投资！投资，你懂不懂？钱生钱才赚钱，你们这套穷人思维真是没救了！”中年女人刻薄地嘲讽道。
“你住嘴吧！我来告诉你们钱是从哪来的。夏阿姨，你把我老婆拉进来，她投进来本钱实际就是你的利息。然后她再拉下家，那么下家投进来的钱就是付给她的利息。你们想过没有，如果哪天没有了下家接盘呢？”男人的眼睛冷冷地扫过他惊愕的妻子，以及那个脑筋显然已经不够转的老人。
“你们都会血、本、无、归！”男人最后的四个字，像四块锋利的石子，在二人心头激起巨大的波澜，足以摧毁一切美梦。
“老婆，咱不贪这一夜暴富的‘好事’，咱就踏踏实实地过日子！”说罢，男人拉起小徐的胳膊，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回家的路。夏阿姨呆在原地，猛然间她打了个冷颤，被惊醒了似的匆匆把笔记本塞进兜子，嘴里喃喃道，“今天咱就先这样吧，我再想想，再想想。我得回去给老伴做饭了……”说着，她踉踉跄跄地逃出了快餐店。
桌边，只剩下五官已经气得变了形的中年女人，眼睁睁地看着她精心布置的局面，就这样在几分钟内支离瓦解了。她那张狡诈的脸，此刻就如窗外的雪一般，苍白一片，没有血色……
作者简介:李晓雪，现供职于哈尔滨银行利达支行，黑龙江金融作家协会会员，萧红文学院第二十期学员。文章散见于各类报刊、杂志及金融作协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