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言 讲的什么(不堪言讲的什么)


“皇后娘娘,册封皇贵妃的圣旨已经送到贵妃宫中了。”

我慢慢睁开眼睛,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3678天,我早已满头白发、年老色衰。

我突然痴痴地笑了起来,仿佛看见威风凛凛的帝王正站在我的眼前,身边跟着一个笑靥如花的姑娘。

我一伸手,却什么都没有。

也罢,郁如言当年想做的事情,终究是有人做成了。

而我,也可以安眠了。


一.


京城里有家戏馆子,来客络绎不绝。


倒不是唱得有多好,只因为这唱戏的人乃名动京城的第一美人。传说此人名唤墨熙,生得一副狐狸相,美艳无双,勾得无数人散尽家财也想得见真容。


彼时郁如言坐在我对面,对周围正聊得热火朝天的人嗤之以鼻,“我哪有什么天生狐相,简直愚蠢至极。”


我笑着看她气红了脸。


若说郁如言像狐狸,也并非毫无根据。她天生小脸,下巴尖尖的,一双桃花眼总是看着脉脉含情,整张脸媚而不俗,一颦一笑足以勾人心魄。


如此风情万种之人,便是我常常见到,也不免每次都惊叹一番。


可惜我相貌平平,每每与她相处,总要自怜上几分。


纵然我样貌不及他人,但家世却十分显赫。


我是丞相府唯一的嫡女裴允瑟。


我的父亲裴传忠乃开国丞相,母亲是前朝安平长公主,近年来哥哥战功赫赫,官拜泽骑大将军。裴家蒸蒸日上,对女儿也是极度严格的。


我自幼与男子一同开蒙,父亲不仅要求我博学多识,还要求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为此我守着丞相府的规矩长到十四岁,也是人人口中相传的才女。


我认识郁如言的那天,她红衣烈烈,在丞相府的花园里唱着状元郎。


我从未见过那般潇洒灵动的女子。


在压抑的相府中,每个人的所言所行,都被条条框框束缚着,生怕一个行差踏错会毁了相府的脸面。那天的郁如言就好像是自天上来的仙女,如一块光亮的鹅卵石般击碎了我十四年来平静如水的生活。


那日我向管家打听,才知晓那是听湘阁的墨熙姑娘,是二哥请来为母亲庆生的戏子。


二哥一向是个浪荡子,是父亲口中扶不起的孩子,明明出身高贵又生的一副好皮相,却最喜爱秦楼楚馆的温柔乡和酸溜溜的情诗,为此不知挨了父亲多少责骂。


戏子身份低贱,多是以色侍人者,最让父母亲厌恶。二哥如今也长了本事,竟敢叫个戏子来家里,还以宾客之礼相待,实是奇耻大辱,怕是故意要气坏父亲的身子。


可我心下也十分惊诧,父亲一直爱文官清流,盼着家中男儿仕途顺畅,却不想一个两个文皆不成。这墨熙姑娘好大的胆子,竟敢在相府胡唱状元郎,也不怕叫人打死了去。


想着那神仙似的快活姑娘,到底是不忍心。我便悄悄寻了她来,告知其中原委,要她速速出府去。


父亲果真勃然大怒,差点打断了二哥的腿。亏得墨熙姑娘提前离去,纵使父亲听说了花园一事,也不好继续追究。


那天墨熙姑娘离去之前,拉着我的手道谢,笑的明媚灿烂。“你们相府可真真不是人呆的地儿,那二少爷忒不要脸,简直是想害我命丧于此。”墨熙姑娘愤愤跺着脚,又说:“小丫头你在相府讨生活,可小心着这些奇怪的主子。往后你到听湘阁找我,我定要好好答谢你。”


想来是我貌不出众,又素日不喜明艳的服饰,她竟当我是个相府的丫头。


我笑着应下了。


往后我总借着许多理由往听湘阁跑,一开始墨熙姑娘见着我还很惊异,一来二去便熟悉了。她还总是奇怪相府的活儿竟如此轻松,叫我老是来回跑。


我只说是嫡小姐仁慈,同意我出门。


我不愿告知她我的身世,我不愿因此而与她产生隔阂。


我生性沉闷,甚少与人交流,又看不惯世家小姐的骄纵样,因此总是不愿出门,自己一人孤孤单单的。


郁如言是我的第一个朋友。


“阿瑟?”我堪堪回过神来,见着郁如言正拖着腮,笑着看我,“在想什么好事,脸上都开出花来了。莫不是……有了心上的公子?”


“阿言莫要胡说,也不知道害臊。”我赶紧出声止住她,感觉脸上都红了一片。


“哈哈哈,阿瑟还是这般害羞,甚是有趣。”郁如言笑弯了眉眼,却是将我拉过去,附在我耳边低语。“云白公子托人捎了话来……他不日便要回京了。”


二.


云白公子是江湖上的名号。


无人知晓他究竟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只道他是个卓尔不群的风流才子。


云白公子亦是听湘阁的常客,早在我与郁如言相识之前便与她互定了终身。


他不曾多言自己的身世,郁如言倒也不好奇,只以“公子”相称,她总觉得如此这般才最像那话本子里才子佳人的故事。


前段时间云白公子家中出事,匆匆下了江南,一去就是一整年的时间。郁如言可谓魂牵梦萦,连戏都唱不下去了。


我总是听她絮絮叨叨地讲云白公子的故事,每说到动情之处,脸上便挂上一抹红晕,嘴巴像要咧到耳根上去。漂亮的模样让天地都失了颜色。


那日一早,郁如言便拉着我站在听湘阁的门前。


只见一人策马而来,剑眉星目、气宇不凡,纵然身着缟素也难掩清贵的气质。


想必那位便是云白公子吧。


郁如言激动地迎上去,见他一身丧服也不免忧心。云白公子只说是家中的父亲病故,如今也都处理好了。


“公子,这位便是我曾在信中提起的萧晴瑟。”郁如言向我介绍了云白公子,他轻轻一笑,向我问好,礼数周全而规矩。


我心知这云白公子必不是寻常世家的男儿,但也未曾多言,只相互打过招呼便算是认识了。


二人久别重逢,郁如言自是有千言万语想说与云白公子,我寻了个府中事忙的借口,匆匆离开了听湘阁。


回了宰相府还未走两步,便见着二哥与一人笑嘻嘻地迎过来。


“我还当小妹日日往外跑是去与小将军幽会,才时常暗中帮衬,不曾想并非如此。”二哥转头对着旁边的人道,“看来小妹是有其他的心上人了,小将军可莫要怪罪我成了他人之美。”


萧夏听着气极了,恨恨地瞪着二哥看:“二少爷太不知羞耻,嫡小姐的名声岂容你这样糟践?”


我看着他气红了脸的样子,简直跟郁如言一模一样。


我噗嗤笑出声来,萧夏愣愣地看我一眼,呆头呆脑的样子像是儿时养过的一只小狗。


萧夏是相府培养的小将军,他出身卑微、家境贫寒,父母双亡后还有个妹妹要抚养,因此他从小就跟在大哥的手下,随大哥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也算是争得了锦绣前程。


前些日子我奉父亲的命令前往京都军营慰问大哥部下,偶然得见这位萧小将军,虽然他个子不高,皮肤黝黑,算不得英俊,但他虽为武将却满腹经纶,闲谈几句也出奇的合得来,自此他便常常出入相府,总寻着议事的由头来见我。


他的意思,我自是知道的。


母亲说他虽然出身不高,却认真勤恳、家世清白,如今又正被重用之时,难保日后不是个镇国将军,也算是个良婿。


二哥走后,我将一枚绣工精致的荷包递到他手上,这荷包与我以往的针法不同,是刚从郁如言那儿偷学来的。虽然我们从未谈过婚嫁之事,可心中到底也有了明白,往常的相处也不似常人规矩。


萧夏红着脸,轻轻地对我说:“过两日是团圆节,民间有许多热闹的活动,你可愿与我同去看看?”


我想着郁如言正和云白公子腻在一起,想必没有时间陪我过节,便应下了。


萧夏开心地咧开嘴笑起来,我十分喜欢他开怀大笑的样子,不受礼仪规矩的约束,始终自由自在放肆的武将,我当真羡慕不已。


萧夏说着要回去给我准备个惊喜,便匆匆离开了,我看着他笨拙的背影,心中也充满了欢喜和暖意。


可我却不曾想到,今日一别,竟是我与他的最后一次见面。


三.


团圆节那日,我正梳洗打扮,只等着与萧夏一同出门,却听见侍女通报,才知城内已然大乱。


老皇帝突然病逝,安南王叛变,带领军队一路打向京城,势不可挡。


太子匆匆继位,父亲及兄长等人临危受命,调遣兵马出征,其中也包括了小将军萧夏。


事发突然,团圆节变为国丧,喜悦的气息一扫而空,反而时常有皇军出没,在京中捉拿可疑叛贼,一时间人心惶惶。


战乱时最易节外生枝,我担心郁如言的安危,便叫人将她接来了相府,偷偷安排在偏房之中,因着家中还有母亲和几房姨娘在,不敢叫她露面,且命令下人守口如瓶,不许告知我的身份。


见到郁如言时我才知道,云白公子那日相会,也是匆忙离去,之后便再没来过。


我安慰郁如言说云白公子应当是出身大户人家,国难面前难免要忙碌一些,不过看他斯斯文文的模样也上不了战场,想必很快便能回来,才稳住了郁如言的心神。


虽然我能安慰郁如言,自己却成日里提心吊胆、茶饭不思。战场上刀剑无眼,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情形,不知父亲兄长可还安好,也不知萧夏如今怎样。


倒是二哥时常到我的房里坐一坐,带些精致的吃食,陪我闲聊几句,以解我的忧思。


二哥虽然只是庶出,但自打冯姨娘去后便一直养在母亲名下,他待我极好,事事以我为先,我们年纪相仿,一同长大,自是感情甚笃,倒是比着那个平日里冷漠疏离的嫡亲大哥要好上许多。


有一日他欢快地跑来房里寻我,交给我一封信,是萧夏的亲笔。


【离别仓促,欠尔团圆,切勿徒增伤感。待此战功成,高官厚禄,必为尔下聘,鸿案相庄,恩爱不疑】


萧夏第一次如此露骨的对我表达爱意,想着那个见到我总是紧张慌乱的小将军,竟不自觉地痴笑出来,又赶紧回神,提笔修书一封,求着二哥送出去。


【引日成岁,切切在心,唯愿君一切安好。妾身私心,不求君建功立业,只盼君早日凯旋,娶吾为妻,自此举案齐眉、心心相印】


本以为要长久持续的战乱竟在数月间就结束了,据说是新皇帝未雨绸缪、出奇制胜,使父亲顺利在战场上斩下安南王的头颅,方有了今日的局面,实在是天生的帝王。


我把郁如言送回了听湘阁。


父亲归京那日,百姓跪地相迎,无不赞颂裴家的丰功伟绩。


如今世间一片祥和安宁,可是我的小将军却没有回来。


他们说萧夏做了逃兵,皇帝龙颜大怒,贬斥他去了边疆的不毛之地,在忠勇将军手下做一个小兵,镇压异族动乱。


我跪在父亲房前,求他重查此事。


萧夏英勇忠心,又念着要夺了功名回京娶我为妻,怎可能做了逃兵?


可是父亲不信,大哥不信,连一向疼我爱我的母亲也不信。


新皇登基,朝野稳固,太后决定扩充后宫,为新帝择一位皇后,恰好父亲位居丞相,亲自带兵为新朝立下汗马功劳,家中又有一适龄嫡女,钦天监说我八字极好,当真是天赐良缘。


可我不愿入宫,我日日给萧夏写信,却一封都没能送出去,父亲把我锁在房里,看我看得极紧,生怕入宫前出了什么岔子。


二哥为我求情,又被父亲教训了一顿,直打得他半个月未能下床。


我躲在房里哭,脑子里想着很多东西,甚至想到了以死明志,我多么想见到萧夏,想见到郁如言,想像他们一样恣意又洒脱的活着,而不是成为一个被操控一生的傀儡,成为他人争权夺利的工具。


我到底是不记得自己哭了几日,大约是父母也有些不忍心,便同意了放我出去走走。


虽则仍在国丧期间,但街上也逐渐热闹了起来,摩肩擦踵间,我顺利甩开了跟着的家仆们。


在一街巷转角,我一不留神撞上了一个人,正欲道歉,却见那男子白衣胜雪,一派清风明月,竟是个熟面孔。


“云白公子?”


四.


他大抵是刚从听湘阁离开。


“萧小姐?”云白公子亦是惊异,继而向我见了个礼,“数日不见,萧小姐憔悴了不少。”


虽则我与云白公子不算相熟,可是长时间被关在家中的憋闷与委屈此刻仍是涌上来,在我尚未反应过来时便已泪流满面。


云白公子慌了神,急急拿出帕子递给我,小心翼翼地询问:“萧小姐若是心中苦闷,不妨说于在下听听?”


若是曾经,我自是不肯同男子共处,可此刻却没由来的信他,也许是他与郁如言的关系,让我失了几分戒备。


我和云白公子沿着素青河走,我依旧没告知自己的身份,只是一股脑地把与萧夏的事情说给他,甚至说到激动处还大骂当今圣上无德,不分忠奸。


说罢才自知失礼,急忙闭嘴,抬眼偷看云白公子时,却见他隐隐含笑。


“萧小姐怎知圣上无德,又怎知将军无错?”云白公子这样问我。


“我最是了解萧夏,他不过一个乡野之人,打拼至今,无不是靠着一腔孤勇。”我暗暗握住拳头,浑身气得发抖,“他许我得胜归来便上门提亲,而今夫君有难,为人妻室却束手无策,实是叫我愤恨不已。”


云白公子依旧含着笑意,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正与男子谈论婚嫁之事,脸霎时间羞红一片。


正欲转身告辞,云白公子却悠悠开口:“萧小姐,您的情郎,必会相安无事,回京下聘。”


“我保证。”他的眼睛直直盯着我,饱含坚定。


“为何?”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事已至此,还有转机?”


“是。”云白公子许下承诺,神情又转而落寞,“萧小姐,像我们这样的人,婚姻大事终是身不由己。您和将军的情谊,甚是难得。”


“你会娶阿言吗?”在他离开前,我问出了这句话。


云白公子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答我。


但我大概知道答案了。


约莫一周以后,二哥突然带来了萧夏启程回京的消息,我不由大喜,悬着的一颗心也终于放下来。


倒是才知道我与萧夏有婚约的郁如言生了好几天的气,最后在我把唯宝斋的美食都打包了一份之后才原谅我。


惠风和畅、碧空万里。郁如言坐在我对面,侧头望向窗外,被风撩起丝丝的细发,眼中盛着一汪清泉。


“阿言?”我试探着开口。


“嗯?”


“你会嫁给云白公子吗?”


“当然。”她毫不犹豫地点头。


我轻轻吞下了无数的话语,竟有些许酸涩, “阿言,百年好合。”


“谢谢你,阿瑟。”郁如言咧开嘴,笑弯了眉眼。


五.


萧夏没了。


他们说是小将军路上遇了山贼,寡不敌众。


他的尸身被运回了江州老家。


我将自己关在屋内近一个月,却还没能从巨大的打击中脱身出来,每日每夜混混沌沌地度过,脑中一片嗡鸣。


母亲日日来房里哭,二哥也三番五次地劝,我觉得她们好吵闹,便锁了院子,谁都不见。


一日我终于能下地走走,便叫琅儿陪着我去听湘阁。


云白公子尚在阁中,见我红着眼眶,神情也是万般不自在:“萧小姐,对不起。”


我尚未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云白公子便匆匆告别。


郁如言引我坐下,我却执意站在原地。


我说,我要离开了,去嫁给一个自己不曾见过的男人,困守一生。


郁如言抱住我,眼泪打湿了我的衣衫。


真是好笑,我都没有流泪,她又何至于伤心至此。


“若是有缘,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我与郁如言的分别,便是这般平淡。


令元72年,裴丞相之女裴允瑟入主中宫,为綮国最尊贵的皇后。


礼官一早便来迎我,我坐在入宫的轿子里,接受万民跪拜。


封后大典的流程纷繁复杂,我拖着重重的衣衫,只觉得疲累至极。


可我曾设想过与萧夏的婚礼,不若此刻万分之一的华丽尊贵,却到底是开心的。


典礼结束,我坐在凤鸾宫中,被这一身鲜红似火的嫁衣刺痛了双眼。这衣服原是自己的手艺,一针一线皆寄托了小女儿家的柔情。预备至今日,却终究要穿给其他人。


如若不是萧夏,便是谁都无所谓了。


忽而听见门被轻轻推开,有人缓步走来,掀开眼前遮挡的红绸,未曾多言。


我只觉得他的手猛然一滞,便不解地抬头看他。


心脏突然像是被一只手捏紧一般,我与那位九五至尊愣在原地,面面相觑。


我是丞相府唯一的嫡女裴允瑟。


他是云白公子,白穆年。


六.


或许与我而言,嫁给白穆年不算太糟糕,至少在这冰冷的深宫中有个依靠。


白穆年也待我极好,日常起居安排得面面俱到,赏赐也如流水般送进凤鸾宫,倒真有些举案齐眉的意味。


大婚那日,白穆年苦笑着对我说:“你我二人,当真同病相怜。”


也许是如此,才萌生了惺惺相惜之感。


白穆年央我不要告知郁如言,我亦是怕她伤心难过。只不过事实上,我拘于深宫,又嫁给了郁如言的心上人,实在没脸见她。


白穆年倒是常常偷溜出宫去,时而带回一些精致的吃食。


我自然知晓他去了哪里。


他从不曾在凤鸾宫中过夜,我们也心照不宣地再没提起过郁如言和萧夏的名字。


在宫中闲坐了几日,渐渐对这位皇帝有了些了解。


白穆年天纵英才,又因着是嫡子,早早便被立为太子。


深宫争斗频繁,白穆年屡次遇险,皇帝便准许他离宫建府,也是在那时认识了郁如言。


先帝去后,还是太子的白穆年压下先帝驾崩的消息,去了江南调遣兵马,制造埋伏,才能在叛乱中守住皇位。


我还知晓,是他下了旨意,命萧夏回京,还解除了他的戴罪之身。哪怕萧夏已去,却也算荣归故里。


难怪那日相见,他要对我说一句抱歉。


我是感激他的。


白穆年的后宫未曾有过他人,对于他这般年纪的男子来说甚是奇怪,想必此般种种皆是为郁如言。


每每思及此,便羞愧难当。


我与白穆年相敬如宾,太后提起的扩充后宫之事也被他挡了回去。有时候我想,若真能这样下去,也是不错的。


可我没想到我平静的生活迅速被打破,直至将我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圣上万寿之日,百官朝贺、举国同庆。乐府为追求寿宴新鲜奇趣,早早寻遍四方善舞乐之人,入宫演出祝寿。


朗月高悬,金莲池边,烈烈红装。


郁如言被人潮簇拥而来,恰好我不胜酒力,便央了白穆年出门醒酒,不想却撞在了一处。


众人皆规规矩矩下跪,唯有郁如言愣在原地,一时不知所措。


帝后比肩而立、琴瑟和鸣,恰如世间传言。


有大太监高呼放肆,我紧张地转过头,却见白穆年面上一派清冷,不见一丝颜色。


郁如言颤身下跪,口中一遍一遍呢喃“参见皇上、皇后娘娘”,我欲要上前扶她起身,却被白穆年一把握住手扯了回来。


帝后身份尊贵,不可与戏子相交,否则要被天下人耻笑。


为了皇家颜面。


待我再一回头,郁如言早已泪盈满眶,却强忍着不能失仪,随即转身离去,步伐急促,不愿多待一秒。


白穆年没有追上去,我亦没有。


我下命令撤销了歌舞声乐的节目,只怕要郁如言再见到我们二人,会犹如千剑锥心。


安安稳稳地将她送出宫去,我能做的也仅此而已。


白穆年就这样牵着我往回走,我们二人不曾再说一句话,唯有彼此的指尖微微用力,像是在安慰对方紧张的心情。


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觉得我们是“活人”。


而回到宫宴之上,我与他,便只能是尊贵无双的帝后。


七.


我曾问白穆年为何不纳郁如言,哪怕是个妾室。


白穆年叹息不已:“怪只怪,身份悬殊,难以万全。”


当今太后陆氏并非白穆年生母,却是裴家远亲,多年来与裴家相互扶持,揽了朝中一半权势。


因此哪怕白穆年登基为皇,也不得不看这位太后的脸色。


我早知她并非善类,只因想要继续统率后宫前朝,才指使钦天监胡言乱语,让我入宫为后。


纵然白穆年满身的帝王之才,也不得不暂居人下,便是连自己喜欢的女子,也不得选择。


“太后重视皇家血脉,断然不会同意阿言入宫,且等我坐稳了皇位,再接她入宫也不迟。”白穆年这样对我说。


可我知道,郁如言这辈子也无缘皇家。


但我不能指责白穆年要脸面不要阿言,听湘阁名声在外,乡野百姓谈起来尚有几分鄙斥,何况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京城中豪贵之家的公子们大多见过墨熙姑娘的面貌,便是想改了身份也是万万行不通的。


白穆年要成为贤君明君,就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折损皇家声誉。


我亦不愿郁如言被世人批判红颜祸水,只得再不见面了便是。


在宫中的日子安然了些,便会忘记总有人蒙受苦难,当我再听见郁如言的消息时,已经是半年之后。


宫里派出去采买的小厮带回消息,说是如今京中热闹非凡,都在传说平忠公欲要纳听湘阁的一个舞姬为妾,是名唤墨熙姑娘的。


一子未落,手一抖,满盘皆输。


继而琅儿带了消息进来。


郁如言要见我。


八.


当白穆年怒气冲冲地跑进我的凤鸾宫时,我早已端坐在正厅,等候他多时。


墨熙姑娘入平忠公府之事,想必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那日郁如言要见我,我并未赴约,只安排了身边靠得住的小厮,派了马匹助她脱困


不想那日一早,便听说花轿已经迎了去,直直送进了府中。


郁如言没有选择离开,大抵是哀莫大于心死。


“为何不告诉朕?”白穆年一把钳住我的下巴,眸光深深地望着我,奇怪的是这双眼中却不见怨怒。


我亦望着他,似乎是想看透眼前这位帝王。


对视良久,终是他先泄了气,一挥手离开了凤鸾宫,我揉着被掐痛的脸,不知不觉竟泪流满面。


“皇后娘娘......”琅儿轻轻唤我。


皇后娘娘。


我何德何能做这个皇后娘娘。


云白色的帕子微微有些皱褶,大约是因为我日日捏在手中,本不是什么要紧的玩意,只因为是萧夏所赠,因此格外珍重。


“这宫里啊,当真是一点都不快活。”


皇帝再未曾踏入我的宫门半步,一时间皇后失宠,太后趁机择了许多同派官宦家的女子入宫。只是白穆年不见我,亦不见她们。


令元77年,西骧起兵谋反,泽骑将军与平忠公领兵出征,大败敌军。


时隔三年,我再一次见到郁如言,那日哥哥与平忠公班师回朝,宫中设宴为其接风洗尘。因平忠公家中主母身患顽疾,便带上了郁如言。


她早已没了当初骄傲自尊的模样,一颦一笑端的是一股子风尘劲,对夫君曲意讨好刻意逢迎,皆是一副为妾的做派,再不是那个唱状元郎的姑娘。


此番光景,大有物是人非之感,竟叫我有些恶心。


时而眼光交织,她匆忙回过头去,想必是不愿再与我扯上干系。


酒过三巡,我不胜酒力,便借口告辞。


金莲池边,郁如言果真跟了上来,规规矩矩地称我为“皇后”。


多年未见,心境再不是从前,我们一同散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过一会便生出些无奈。


“其实我早知娘娘是大家闺秀,是我不自量力,竟妄想与娘娘做闺中密友。”郁如言道。


我捏了捏手中的帕子,头也未回:“你为何不走?“


“那娘娘为何不来?”郁如言浅笑着反问道。


“说到底,我们不过都是各为其主。朝堂之上波诡云谲,还请娘娘小心为上。”


郁如言前脚刚走,大哥后脚便追了上来,递给我一封家书,是父亲的亲笔。


“时不我待,娘娘应尽早决断。”大哥总是一副古板的神色,一向对我这个妹妹不亲近。


我突然抬起头,直直地盯着他的双眼,像是看着一个不认识的人:“哥哥,今日几号了?”


“初七。”他被我问得摸不着头脑。


“初七......”我喃喃道,“那下个月,便又是萧夏的忌辰了。”


“皇后娘娘!”大哥猛然大喝,像是一根刺直穿我的心口。


皇后娘娘。


又是皇后娘娘。


九.


平忠公在朝堂上状告泽骑大将军私吞粮草、搜刮百姓、为臣不忠。


此事传到我的耳中时,白穆年已勃然大怒,将大哥下了牢狱,好在有太后一力阻拦,才未波及裴府中其他人。


父亲一日内送来好几封书信,无非是叫我为大哥求情,叫我争宠于皇帝。我干脆放在一边,看也不看。


我叫琅儿替我挽发梳妆,买通了城门守卫偷偷溜出宫去。


听湘阁的雅座里,还存留着我与郁如言相处的气息,窗外的光景却不似从前般明丽。


忽而有一人推门而入,熟练地在对面坐下,是在我意料之中。


郁如言一身藕粉锦裙,眼下青紫,看着并不端庄。


“你还是更适合红色。”我笑着打量她。


“为人妾室,哪敢用红。”她亦笑看着我。


“公爷对你好吗?”


郁如言沉默了一会,缓缓褪下外衫,露出肩颈双臂,竟无一处完好,全身上下布满刺目的伤痕,新旧交叠、触目惊心。


“墨熙身份低微,公爷待我......自是日日折辱,苦不堪言。”


“既然如此,你又为何为公爷做到如此地步。”


“不是为他。”郁如言慌忙打断我,又不敢看我的眼睛,“只是......我亦有苦衷罢了。”


话至此,也无需再多说什么了,我起身出门,郁如言呆愣在原地,一动不动:“抱歉。“


我回身看她凄楚的模样,心中却早已波澜不惊:“果真是你。”


出了听湘阁的门楼,再往回看一眼,此番便真是最后一次相见了。


回到宫中,我重新梳洗,精心装扮,提着备好的食盒去见白穆年。


琅儿拦着我,只说大哥获罪,我不宜面圣,皇上定不会见我,只怕还会迁怒。


可我知道他一定会见我,他有愧于我,为何不见?


我将新做的糕点分出来一份,叫琅儿找信得过的人,务必交予平忠公府的贵妾。


做完这一切,我向白穆年的寝殿走去。


大太监刚一通传,白穆年便亲自出来迎我,我心下冷笑,表面上倒是给足了面子。这几年我们也不过见过几次,虽是夫妻却到底生分了不少。


白穆年品尝着我端来的小食,直夸皇后的手艺愈发精进。


我忙着为他布菜斟酒,酒香四溢,他问我是什么所制,我笑而不语。


西骧有一种黄绿色的小花,名曰金洚,开在山崖上最是不起眼,却是这天下至真至纯的催情媚药,是大哥千辛万苦弄来的宝贝。


金洚碾碎熬汁,不过几口,白穆年便神思迷离、目光缱绻,当真无愧于它的赫赫名声。


我紧闭双眼,任疼痛席卷全身,愣是紧紧攥着手,不吭一声。白穆年一遍一遍喊着郁如言的名字,像是一把利刃,一次一次在我心口落下。


“白穆年,你好生虚伪。”我骂了一句,便渐渐没了知觉。


直到天蒙蒙亮,屋外有人急促地脚步声来回走动,大太监随着平忠公府报信的使者跪在门外,一个劲地磕头。


琅儿急忙将我唤醒,白暮年已穿戴整齐站在门边,我听见门外有人高声呼喊。


“平忠公府贵妾郁氏,昨日夜间......暴毙。”


十.


平忠公府的妾室出丧,用的却是正妻的仪制,平忠公凶狠残暴,打死了府中小妾,官降三级,举家发落平州,这一切皆是白穆年的安排。


一时间朝堂大骇,朝臣纷纷上书请求皇帝撤销旨意,白穆年置之不理。


当今圣上为了一个微贱的妾室处罚朝廷重臣,实乃闻所未闻,坊间流言四起,纷纷指责皇帝昏庸。


我与白穆年站在郁如言的墓前,泪水无声地倾洒了一脸。


“皇后。”白穆年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质问,“阿言所受非人之苦,你早知晓内情,是不是?”


我未答话,便算是默认了。


忽而脸颊一热,白穆年伸手将我掌掴于地,不带一丝心软。


他双目猩红,几近癫狂,再无半分规矩儒雅的书生之气,随即狠狠扼住我的脖颈,似乎硬要我给个答案:“你为何不告诉朕,为何不?”


“告诉皇上,皇上便会救吗?”我凄然泪下,“皇上不是向来只顾着自己吗?”


白穆年似乎没想到我会这般回答,愣怔了一会,又颓然地坐在地上,低垂着脑袋:“朕也有苦衷......”


苦衷,又是苦衷,我竟不知苦衷背负了世间多少的黑锅。


郁如言有苦衷,高高在上的皇帝有苦衷,我又何尝没有苦衷?世间谁人不苦,却要靠着这两个简单的字,便能彻底开脱吗?


我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转身离去。


白穆年下了死令,不许世人议论郁如言,为她留了最后的体面。


此后白穆年就像是变了一个人,成日与我交欢,甚至白日宣淫、毫无避忌。可他对我并不掺杂情爱,每每动作粗鲁残暴,我的身上亦无完肤。


一旦我略有抵抗,白穆年便会出声讽刺:“这不就是皇后最想要的结果吗?”


是啊,自己选的路,又如何能不走下去呢。


我自知白穆年将对郁如言的愧疚抵在了我的身上,也知道他的此番做派是为了让我饱尝郁如言的痛楚,又要承受世人批判之苦,替郁如言出气罢了。


我叫人寻了只小狐狸养在宫中,白穆年勃然大怒,用玉器砸伤了我的头,可我却十分开心,我要叫他永远忘不掉失去郁如言的痛苦。


我时常迷了心神,不知身在何处,可每每反应过来,却又妒忌郁如言的好命——得以被人铭记在心日日怀恋,又得以一走了之脱离苦海。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数月,直到巡盐大夫自江州回宫,带回了一名女子,封为贵人,自此六宫中人再不见皇帝的身影。


我偷偷前去看过,那人蛾眉曼睩、天姿绝色,一举一动皆万种风情,竟与郁如言有七八分相像,却比她更加活泼些。


我听闻郁如言在江州老家有一表妹,闺名郁卿语,生得倾国倾城之貌,大抵便是这人吧。


十一、


新年初七,白穆年册立郁卿语为妃,赐号言。


言。


我听着传旨太监一字一句地汇报,看着他不自觉流露出的怜悯神情,只觉得无比讽刺。所谓的万千宠爱集一身,也不过是承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郁卿语从不来拜见我,宫中流言尽称我与言妃不合,我倒也获得喘息之机。那一张同郁如言如此相像的脸,我尚不愿意见到。


言妃进宫不足数月便受尽恩宠,足以使她内在后宫中结识重臣之女,外在朝堂中联络官员。言妃自身权势不断扩大,似乎也有白穆年暗中授意的缘故。眼见着裴家倒台,太后为自保闭门不出,我在宫中无依无靠,白穆年和言妃欲要将我架空,我就刻意放权给郁卿语,一来为了保命,二来也是我实在无心再管理后宫。


国家战乱之事频发,上至朝廷重臣,下至省县官员,掠夺百姓、官官相护、腐朽不堪,白暮年年岁渐长,也日渐庸碌,再无当年清廉正直之气,反而沉溺于声色犬马,百姓受官僚剥削严重,可谓民不聊生。


与我而言,此时应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因此只要郁卿语不来犯我,大家尚可相安无事。


可惜平淡的生活终究没有那么容易。


郁卿语在朝堂上扎根之后,野心逐渐扩大,便想方设法针对裴家,针对我。


一时之间,许多大臣联名上书,直言裴家不尽忠于皇帝,裴家的女儿自然也难以担皇后的重任。白穆年虽未多言,但想必也有此意,只是耐不住我这些年谨小慎微从不出错,在百姓之中又有极高的威望,一时之间难以借口废后罢了。


郁卿语恨我至此,想必是有表姐郁如言的缘故。


在她眼中,我是个抢夺郁如言恩宠,争夺郁家满门荣耀的罪人。


那日午后,我正在宫中小憩,却听琅儿带了两封信进来。


第一封是裴家旧臣所书,听闻郁卿语正四处搜罗裴家罪证,妄图一举击破裴家,使裴氏一族永无翻身之日。


第二封则是家书,父亲严令我尽快铲除郁卿语,以免触及裴家根本。这些年裴家虽保留着往日的体面,却早已是是外强中干、强弩之末。父亲借由皇后的名义,多次打点朝臣,此事想必已被朝廷敌党所知,只怕此事败露,裴家百年家业就要毁于一旦。


拿到这两份信后,我去见了两个人。


第一个便是言妃。


午后烈日灼人,堂堂一国之后却在此时站在妃子的院中,一站便是半个时辰。芳蓉阁大门敞开,四周来往之人无不好奇观望。


许久之后,言妃的婢女才请我入正殿。自打言妃入宫,这是我与她的第一次相见。彼时言妃端坐于贵妃椅上逗弄怀中的猫儿,见了我也未曾起身行礼,甚至不拿正眼看我,端得是一副骄矜的做派。


“所以……娘娘想要臣妾做什么呢?”郁卿语只堪堪一笑,却仿佛将阁中花儿尽数羞红,相比于郁如言更加年轻明丽的面孔,任谁见过都会失了几分神魂。


只一瞬的恍惚之间,郁卿语突然走到我面前,抬手狠狠扇上我的脸,霎时侧脸便掀起一股热辣的痛意来。侍立在门边的婢女们不禁小声惊呼,郁卿语却毫不在意,转身向内室走去。


“去吧,去向你的皇帝交差吧,皇后娘娘。”


十二、


距离我上一次见到白穆年,已经过去了将近大半年的时间。


他似乎像是变了一个人,褪去了少年气后,周身便萦绕着一股阴鸷压抑之感,唇边生出了些许胡渣,眼神再不清明,两颊凹陷下去,却更像一个统治者。


或许,那个云白公子早就随着他的墨熙姑娘一同去了。


而如今站在我面前的人,是神圣威仪的帝王。


白穆年见到我时,眼神中也有闪过一瞬间的烦躁,却瞟见我脸上那一片浓重的红晕。我自知自己被娇生惯养长大,皮肤细腻柔顺,郁卿语这一巴掌,定是打得十分骇人。


不知白穆年是心软,还是愧疚,终是让我留下。


我向他呈上一叠书信、明细和百姓的联名告书,无一不是裴家大夫人的仁德之心,几十年来助百姓于水火之中,救济帮助的人多达百户人家,是大綮国百姓口中的“活菩萨”。继而我又向白穆年分析战争时局,此时正值内忧外患之际,朝中却无人可用,因而我推荐了二哥作为将军领兵,向大綮证明我裴家的能力和忠诚。


白穆年眸光深深地盯着我,我便毫不畏惧地对上他探寻的目光,不知他思索些什么,直到我跪得腿脚酸麻,身子止不住颤抖,白穆年才示意我起身。


“那便,加封安平长公主慈济夫人的尊号,裴家二子裴朗云为平山将军率军出征吧。”白穆年挥笔写下一道圣旨,却不忘戒备地提点我,“还请皇后谨记后宫不得干政,朕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走出勤政殿后,太阳已西落天边,宫中显得凄凉冷清,我却长舒一口气,瘫倒在琅儿怀里。


这一步,终于是成了。


只有兵行险招,才能保住裴家。


令元82年,平山将军率军征讨北戚蛮族,连战连捷,官升三级,拜常胜元帅,裴家失势多年之后,终于重见天日。


白穆年不得不多来凤鸾宫与我相处,而我搜罗郁如言的旧物放置在宫中,只为了恶心这个虚伪的皇帝。


我要让他记住,无论郁卿语多像郁如言,也终究不是郁如言。


碍于二哥势力膨胀,纵然白穆年恨得牙痒痒,也不得不接受。


可同时,朝中反对裴家的暗党也开始动作,他们集齐了父亲与大哥的罪状,一条条足以对裴家产生致命地打击。


在呈上罪状的前一天,郁卿语来见了我 。


我早早备好了江州老家的桃酒,郁卿语与我坐在院中的菩提树下,一壶又一壶地下肚。


后来回想起来,我早已忘却了那天我们聊了些什么,只记得我们二人都喝得昏沉。


直到郁卿语起身离开的时候,问了我一个问题。


“萧夏,究竟是怎么死的?”


我扶着沉重的头,只觉得目眦欲裂。


我想说我不知道,却好像不是这样。


郁卿语盯着我看了良久,随后一言不发地离开,这一次,是真要变天了。


十三、


第二日一早,前朝便传来消息,以周太傅为首的文官联名上书,陈列宰相裴传中、原泽骑大将军裴朗宁多年来在朝中贿赂官员、强取豪夺、贪墨军饷、结党营私,依靠向蛮夷倒卖粮草赚取利润等等罪状。


证据清晰明朗、条条切中要害。


白穆年勃然大怒,当场派遣亲信大臣带人调查此案,将有关人员一同斩首,父亲和大哥流放南域三千里,永世不得回京。


恰好此时二哥大败敌军的消息传入京中,白穆年不好发作,便同意二哥新建将军府,慈济夫人以及裴家无辜之人皆随二哥入将军府中。


我知道,这一次,是我赌赢了。


裴家的条条罪状之所以如此清晰,皆是我有意为之。


自我幼时,便与父亲和大哥不亲近,他们要求我端庄贤淑,要求我秀外慧中,只为了让我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后,哪怕是要嫁给当时比我大了四十岁的先帝作续弦。


他们对我没有感情。


他们说,裴家有了皇后,便有了滔天的权势。


父亲最鼎盛的几年,恰是綮国黎民百姓最痛苦的几年。


为了保住来之不易的开国丞相之位,也为了向天下彰显自己的能力,父亲广扩战场、开疆辟土,全然不顾国库空虚,百姓民不聊生。


父亲为官数十年,无一不将百姓视作蝼蚁,随意倾轧攫取,旦有违者,一律杖杀。


这便是父亲的为官之道,亦是先帝的治国之道。


后来,先帝崩逝,白穆年即位,改先帝之制,却遭到父亲的反对。彼时裴家有足以撼动皇位之能,从而引起新帝忌惮,决心铲除裴家。


我自知白穆年对裴家有所顾忌,居后位数载不敢有所逾矩,直到大哥出错,裴家终于有大厦将倾之势。


白穆年不曾动我,兴许是没有合适的借口,兴许是我承了郁如言的恩情。


后来,父亲和大哥不愿安于现状,便以我的名义暗中操作了不少事情,对百姓的欺压更甚,甚至起了谋逆之心。


那时我便知道,这样的臣子,这样的父兄,留不得。


于是我暗中将消息透露给郁卿语,在那之前,我修书一封给二哥,只说如今裴家岌岌可危,望二哥可将裴家支撑下去。


我知道,他虽是个浪子,却也有着一身本事。


那日我闯入勤政殿,一为母亲求得慈济夫人的名号,让白穆年不敢轻易对母亲动手;二是为二哥求得前程,这是我与白穆年的一个赌。


他深知二哥德行,却封他为平山将军,他在赌,赌一个二哥在战场大败,他便有了足够的理由将裴家连根拔起。


多可笑,一代帝王,却要用国家和百姓的前程赌一个稳固的皇位。


而我也在赌,赌二哥知晓时局动荡,定会一飞冲天。


这个赌,是我赢了。


我赢得了裴家的尊严,赢得了母亲和二哥,甚或裴家无辜之人的性命,使他们今后不必再担惊受怕。


连带着父亲和大哥,也保住了性命,只受了流放的惩罚。


这一切皆在我的预料之中。棋到此处,大抵可以收手了。


可我却没想到,那日御林军围了凤鸾宫,白穆年气冲冲地闯进来,瞪着猩红的双目,将利剑抵在我的喉头之上,欲要置我于死地。


后来我才知道,朝堂上随着裴家罪状呈上的,还有一封密折。


状告当今皇后裴允瑟,谋杀平忠公贵妾郁如言。


十四、


走到这一步,我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


可见郁卿语对我的滔天恨意如此强烈,竟不愿让我有一丝喘息的余地。


白穆年掐住我的脖颈,将我狠狠抵在地上,指尖传来的压迫出卖了他的怒火。彼时我的喉咙只能发出嘶嘶地低吼,脑海之中一片空白,却没由来地听见郁如言在我身边啜泣。


“阿瑟,终是我对不住你。”


这世间百态,虚伪至极。


正在我似乎要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白穆年却突然松了手,大团的空气拼命涌入我的身体,剧烈地烧灼我全身每一寸肌肤。白穆年将剑指向我的心口,我看见他微微颤抖着,似乎是在努力压下满腔的怒火。


白穆年将一沓书信扔在地上,我堪堪一扫,似乎有平忠公的诉状、郁如言婢女和马车夫的证词,以及药铺老板的亲笔。


“皇后,朕只问你一遍,此事究竟真或不真。”


我的视线划过白暮年的身侧,恰好郁卿语姗姗来迟,她躲在白穆年的身后,有意回避我的目光。


“臣妾,杀了阿言。”我凄楚地出声,嗓音变得沙哑沉闷,身体瘫软在地上,却还要强撑着抬头对上白暮年吃人的目光,“可真正杀死阿言的人,是你。”


“你能杀死阿言,能杀死我,却不能杀我肚子里的孩子。”


我余光一瞥,见郁卿语愣怔在原地,我硬是向她扯出一个丑陋的微笑,继而感到天旋地转,失去了意识。


郁卿语不会想到,我还有最后一张底牌。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一袭红衣的郁如言走在我的身前,和云白公子,和萧夏。


我们穿过田间丛林,穿过山川河流,我们一直走一直走,一刻也不曾停歇。


随后画面一转,衣不蔽体的郁如言跪在我面前,一遍一遍的诉说:“阿瑟,终究是我对不住你。”


郁如言一生唱着美满的传说,却得到了一个不美满的结局。


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故事的开头,要从我嫁给白暮年的那一刻说起。


当白穆年掀开我的盖头,发现裴家送来的皇后便是郁如言珍重的姐妹时,一个彻底击碎裴家的计划便从他的心里生根发芽。


而我不知道的是,郁如言本是个文官的女儿,也是衣食无忧、生活美满之人,却因其父得罪了裴家旁支的高官,被奸人所诬,一朝家道中落、父母俱亡,郁如言被卖至听湘阁,成为了京都城中最低贱的戏子。


她忍辱负重至今,争得听湘阁头牌的美名,只为有朝一日为父母报仇雪恨。


裴家乃武将之家,郁如言便偏要在裴府中高声歌唱《状元郎》,此一曲是为讥讽宰相不及文臣,又是为自己送行的悲歌。那日郁如言袖中藏着短剑,只为有机会接近宰相,为父母,为家族,为天下千千万万在裴氏压迫下枉死的亡魂。


而那一天,我却意外将郁如言送出了府。


郁如言刚与我接触时,理由也没有那么体面。


她以为我是裴府的丫鬟,便想方设法向我套取裴府的消息,只因我刻意隐瞒身份,抹掉了许多信息,竟意外让她无功而返。


可是后来,郁如言是真心将我视作挚友。直到白穆年归京,向她重新提及了扳倒裴家之法。


彼时白穆年亦未表真身,却要郁如言为他暗中留意听湘阁的客人中,有哪些与裴家不睦,又有哪些与裴家过从甚密。那时白穆年常常外出,我以为是与郁如言约会,却不想他早已布下了棋局。


假借听湘阁墨熙姑娘的名义,集结朋党,商议对策,只为给裴家致命一击。


万寿家宴,金陵池边,郁如言偶遇我与白穆年。


那天她的悲恸而去,是为我与白穆年的欺骗,更是为我是裴家的女儿。


那晚她向白穆年修书一封,只提了一个条件:扳倒裴家,保住允瑟。


得到承诺的郁如言向我隐瞒了这个秘密,并继续按照白穆年的指示聚拢裴家的反对者,继而广散流言,污蔑抹黑裴氏全族,甚至带上了我的母亲。那时平忠公恰是郁如言的恩客,又是力拥白穆年改革先帝制度的左膀右臂。实则平忠公能强夺郁如言为妾之事,也有白穆年为笼络朝臣暗中放过的缘故。


郁如言出嫁,白穆年毫无动作。哪怕我平日里再不敏感,也能探寻出一丝不寻常来。于是那日我派马匹助她脱困,为她铺好了所有的后路,郁如言却还是选择嫁到了平忠公府中的那一刻,我心中就已大抵了然。


可笑白穆年贵为皇帝怎会不知此事,却要为着心中无处发泄的不甘和怒火寻到我处发泄。可惜那平忠公非道德之士,在家中常对妻妾拳打脚踢,郁如言身份卑贱,在公府中如履薄冰。


一切的端倪的确定,要在平忠公不顾礼节带妾氏赴宫廷宴席的事情上。哪怕平忠公平日里蛮横无理,也断不会在此等场合失了分寸,而我清楚的知道,那日郁如言入宫,就是为了试探我。


郁如言对我说“各为其主”,最终点燃了我的杀心。


她动的不止是父亲和大哥那般肖小之辈,而是裴家百年的根基,是裴家上上下下千口人,那其中有母亲二哥那样纯粹良善的人,有勤勤恳恳为百姓谋求福祉的人,还有那些尚未曾长大成人的娃娃。


还有我。


裴家倒台,我的后果不言而喻,郁如言自然知晓,只是在刻意地忽略罢了。


各为其主、的确如此。


我最后见了郁如言一面,拼凑出了这个完整的故事。


那日郁如言哭着请求我的原谅,她说:“阿瑟,终究是我对不起你,我愿意用生命来偿还你。”


临别之际,我问她:“你觉得白穆年爱你吗?”


郁如言看着窗外,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良久之后才缓缓回神:“白穆年还在郁如言的身边,可是云白公子与墨熙姑娘……却再也回不去了。”


后面的故事显而易见,我命琅儿拿着投毒的糕点,送给了郁如言。


她遵守了承诺,用生命向我致歉。


而我将所有的脏水泼向平忠公,郁如言遍体的伤痕便是最大的证词。不需我开口,白穆年便走入了我的圈套之中。


这一步,彻底离间了白穆年和平忠公的关系。平忠公被流放,我才得以暂时保住裴家,寻求新的活命之路。


可以说,为了家族的利益,郁如言非死不可。


我真正带走了郁如言,可带走的是那个动摇裴家利益相冲的郁如言,是那个满身风尘的郁如言,是那个再不高贵自傲的郁如言。


却带不走那个府中初见惊鸿一瞥的烈烈红装,那个忧国忧民热烈勇敢的墨熙姑娘。


最后,我替郁如言完成了一个愿望,铲除了裴家那些暴虐无道的罪人。


自此,我们再不相欠了。


十五、


梦醒之时,天已然全黑。


我环顾四周,身处之地尚在凤鸾宫中,可却不再富丽堂皇,内室能拿走的东西统统不见了踪影,门户紧闭似乎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皇后杀死一个妾氏,于情于理都不能让白穆年将我赐死,我只是怕他一时气血上头,不顾规矩为郁如言报仇。


我摸了摸微凸的腹部,这孩子果真救了我一命。


窗外有一人影闪过,进而进来一个面生的嬷嬷将我扶起,说是名叫元宁,是太后派来照顾我安胎的。


我问元宁之前跟着我的宫女何在,她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只叫我好好安胎休养,不要思虑过多。


我大抵明白了她的意思。


糕点是琅儿送的,白穆年不会留下她的性命。


我靠在墙上,心中是悲痛欲绝,总觉得要为琅儿哭一哭才算合理,却是因为早就枯竭了内心,竟一滴眼泪也掉不下来。


“本宫是大綮最尊贵的皇后,本宫的哥哥是大綮保家卫国的元帅,皇上竟也能如此狠心。”我哀戚出声,可叹我嫁于白穆年这么多年,努力演好一个皇后的形象,不求他真心实意,只求能相安无事,却从一开始,就被自己的丈夫和最好的朋友算计,差点被算得家破人亡。


“所以,娘娘还是皇后。”元宁淡淡地回我。


我还是皇后,是啊,只要我还是皇后,他人就寻不出错处。


我的这一生,到底就是个笑话。


而后的时光,除了元宁陪在我身边,我不曾再见过其他人,白穆年是彻底狠了心,想要让我老死在这深宫当中。


我几乎夜夜做梦,时而能梦见那日萧夏站在我面前,说要给我准备一个惊喜;时而又能梦见听湘阁中,郁如言倚在栏边,笑得肆意;甚至时而能梦见那日素青河边,云白公子的温声细语。


时而又有怪事入梦,吓得我浑身战栗,满身大汗地惊醒,此时元宁总会抱着我,轻轻拍打我的后背,说两句顾及身体的安慰的话语。


虽然元宁平日里话不多,日常起居却照顾的面面俱到,也从不因为我的处境和身份慢待于我,久而久之,也算是我寂寞深宫中的一点慰藉。


我记得那是一个下雪天,我靠在床褥上,身体笨重得一点也不愿意动弹,便拿着元宁好不容易寻来的针线做做活计,也算是打发一点无聊的时间。


忽而小腹传来一片细密地疼痛,惊得我忍不住叫出声来。元宁闻声赶来,激动地告知我快生了。继而赶忙出门,叫来太后一早安排好的太医们。


我似乎是忘了过去了多久,只觉得是昏了醒、醒了昏,最后痛到全身都失去了知觉。待我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被黑夜侵蚀,周遭没有了喧嚷的吵闹声,透过外间的窗子能看见元宁正里里外外地忙活着什么,已经位列贵妃的郁卿语坐在我的身边,怀中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孩。


她把孩子递到我面前,我强撑着看了他几眼。


那是个多么漂亮的男孩,已经熟睡过去,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上,小嘴一张一合,脸上肉嘟嘟又粉嫩嫩的,看着十分可爱。


我多么幸运能有这样的孩子,他又多么不幸有我这样的母亲。


我闭上眼,狠下心将孩子推到郁卿语的怀里:“走吧,带他走吧。”


“你决定了吗?”郁卿语揽住他小小的身体,温柔地像是在对自己的孩子。


我躺在榻上,只觉得浑身无力:“这是命,只是不要忘记你答应我的事情,言贵妃。”


“萧夏,究竟是怎么死的?”郁卿语看着孩子,却又像是在死死盯着我,那眼神像一根根刺扎在我的心上。


这一次,刻意遗忘的答案在脑海中逐渐清晰,我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告诉她:“是我的父亲和大哥……安排人……在他回京的路上……杀了他。”


那年新帝登基,太后向父亲表明了以我为后的想法,而那时我已与萧夏在一起,父亲为让我心甘情愿入宫为后,便谎称萧夏违抗军令,将他发配边关。


可他没有想到的是,我并未因此放弃,反而日日悲恸,直到他的眼线在我的房中搜出了萧夏给我的信,和我那些未能送出的满含思念之情的书信,又听闻萧夏已经启程回京的消息,父亲与大哥一通商议,觉得时不我待,于是接着就派了身边的亲信于山间伏击萧夏,才让我的小将军就这样英年早逝。


所以,我恨他们,我恨这个皇后之位,甚至我还恨白穆年,如果他不是皇帝,一切就不会到这个地步。


可是我最恨的,始终是我自己,是我寄情于萧夏才让他被流放,是我日日闹事搞得家中不得安生才让父亲起了杀心,是我求了白穆年才让萧夏丢了性命。


一切都是因为我。


郁卿语没再提及这个话题,只说:“为他起个名字吧。”


我轻轻抚着孩子的额头,心中满是温暖之意,却没有初为人母的喜悦。


我的孩子,该如何在这深宫中活下去。


“罢了,把他抱到皇帝面前,让他取吧。”我的孩子要在他的身边生活几年几十年,我要让他每每想到我的孩子时,都会记得那也是他的孩子,至少,给我的孩子一点点的怜惜,足够让他平安健康地长大就好。


郁卿语带着孩子走了。


元宁端着水进来,看到带走孩子的郁卿语,惊得将水盆掉在了地上。


她转而回身看我,我仰头躺在床上,似乎在看着漫天的星星一样。


她动了动嘴,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十六、


白穆年为孩子取名为珩,赞他似美玉一般无瑕,为他开宫宴、免税赋、大赦天下。


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他珍重非常,哪怕他有一个不堪的母亲。


我本以为珩儿出生,我也便再无价值,自然会被白穆年弃之如敝履,于是我等着我的死期,就这样一直等一直等,等了很多很多年。


多到我已经满头白发、年老色衰。


白穆年未曾废后,凤鸾宫中一切如旧,吃穿用度从不亏待,只是不允许我出门。


元宁与我熟络起来,话也渐渐多了些,许是因为我现在的身份,我们更像是两个相见恨晚的好友。


她常常将外头听来的消息讲给我听,她说,皇帝年岁渐长,愈发昏庸无能、沉迷美色,连着数月才上一次朝,百姓饥寒交迫也罢、国家战乱不断也罢,他统统撒手不管。她说,自太后病逝以后,言贵妃逐渐掌握了前朝后宫的大权,皇帝慢慢被言贵妃架空,变得有名无实罢了。她还说,这些年宫中再无所出,言贵妃把珩儿养得身强力壮,教得知书达理,下面的人都说,珩儿是老天为大綮送来的太子。


我就这样听着她讲,听着她讲后宫朝廷的纷争变迁,听她讲我的珩儿,在她的讲述里,似乎看见当年襁褓中那个小小的婴孩,慢慢长成了一个大人。


我不怎么做梦了,可是时而会出现一些幻觉,似乎总能看见一些过去的景象、过去的人在我身边。


可是我一伸手,却什么都没有。


我日日靠在窗边,看着院子里的梅花开了谢、谢了开。竟也照亮了每一个残败的冬日。


就像萧夏之于我,就像郁如言之于我,至少曾照亮过我规矩沉闷的生活。


直到某一日突然有小太监传旨:“皇后娘娘,册封皇贵妃的圣旨已经送到贵妃宫中了。”


我慢慢睁开眼睛,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待小太监退下,我命元宁挖出菩提树下埋的两壶酒,便在树下坐着,静静地等到了天黑,终于等来了那位尊贵万千的皇贵妃娘娘。


彼时郁卿语也不再年轻,眼角周围生出些细细的纹路,眼中尽是如死水般的绝望,我看着她,就好像看到了那时的郁如言,被岁月磨平了所有的骄傲。


她坐下来,相顾无言,只得先喝了两碗酒,我本想说些什么,倒是她先开了口:“我似乎……有些理解你了。


“那年我年少,住在江州,以为这世间的人生都是一般的自由,只是有人生来不幸罢了。


“后来,我进了宫,我看不上你,看不上你为了自己的利益残害挚友、算计丈夫。


“可是再到后来,我在宫中沉浸了这么多年,见过了太多的风起云涌、明争暗斗,我才发现,原来有些人的命运,注定不是握在自己手中的。


“我们总是被逼着走,如果不背弃良心,就只能放弃生命。


“姐姐,我理解你,可我不会原谅你,不会原谅你自私地把我带进豺狼虎豹之地,将我的人生搅成一团乱麻。


“是你毁了我的人生。”


我静静地听着她说完,看着郁卿语闷下一碗又一碗的酒,只觉得她在宫中这么多年,风光背后也少不得委屈。


“珩儿长大了,根基已稳,白暮年就快不行了,你的愿望已经实现。”郁卿语看着我,拿出了两样东西,“你该自由了。”


我接过来看,看见一支精致的珠钗,和一封求婚贴。


霎时千万种思绪涌上心头,泪水在眼中弥漫,我竟又一次哭了出来。


仿佛回到了那年团圆节前,萧夏咧着嘴、红着脸,说要给我准备个惊喜。


“萧夏归京之前已然料到必死的结局,所以偷偷交代了亲近的兄弟,必要时定要护你周全。”郁卿语扶着脑袋,似乎有些醉意上头,“现在他们正在城门外守着,你随时可以离开。”


“谢谢你,郁卿语。”我发自内心的感激,“谢谢你,做的一切。”


郁卿语突然笑了起来,我听见她说:“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我点点头,重新告诉她:“谢谢你,翎儿。”


“罢了,收拾好东西,快走吧。”郁卿语摆摆手,刚站起来要走,却又顿了一下,转身交代我,“去江州看看吧,去看看萧夏想带你去的地方。”


“也算是替我……再看看哥哥。”


十七、


翌日天还未亮,我便动身启程。


元宁不放心我,想要同我一起,被我拒绝了。


我将她托付给郁卿语,这是我能给她的最好的结局。


临行之前,郁卿语让我见见珩儿,我没有同意。


我知道我的儿子,很快就会是大綮的天子。他会是一个明君,会平息战乱、爱护百姓、忧国忧民。他会被后人恭恭敬敬地记录在史书之上,会被后人敬仰和称颂。


这样的珩儿,只需要有郁卿语这样一个尊贵的母亲就够了。


我一生的规矩和懦弱,形成了自我保护的躯壳,终究不似她那般杀伐决断。是我没法给我的儿子带来任何助益,是我害怕我的孩子嫌弃我的自私与卑劣。


至少我的存在,不会成为拖累他的心结。


郁卿语说:“皇帝曾经提起不曾废后的缘由,纵然他气恨于你,可他说,你是个好皇后。


“那日珩儿出生,他在雪地里站了数个时辰,直到听见母子平安的消息才肯离去。


“他说他有愧于郁如言,亦有愧于你,深宫中的算计和心机,不过都是逼不得已。”


我笑了笑,事到如今,这些早已不再重要。


我向她们道了别,在郁卿语的安排下,顺利离开了这困守我一生的京城。


我回头看去,京都越来越小,直至不见了踪影。随着马的颠簸,一些记忆重新翻涌上来。


这不是我第一次去江州。


那年郁如言去世,裴家岌岌可危,白穆年愈发暴虐无道,我与他关系恶化,一时之间处于危机之中,几近崩塌。


我在宫中憋闷不已,便借口体察民情,去了一趟萧夏的江州老家。


在那个略有残旧的家中,我见到了萧夏的妹妹——萧翎,竟发现她与郁如言长得有七八分相像。


她孤身在家,无依无靠。我当即发现,她是我走出如今困境的唯一方法。


我擅自带她回了京城,因为郁如言的老家也在江州,于是我暗地里命人改了萧翎的籍贯,给了她一个新的身份。从那之后,她便成了郁如言的表妹郁卿语。


亦成为了宠冠六宫的皇贵妃。


我要萧翎帮我分担皇帝的宠幸,给我以喘息之机;我要她成为郁如言的替身,呆在皇帝的身边,做我的眼线,为皇帝进言。


我要她佯装与我不合,打消所有人的疑惑,揭发裴家的霍乱之根。裴家失势后,我还要她广揽大权,架空皇帝,为黎民百姓求一条生路。


我在我自认为正确的道路上走着,焦头烂额地保护着自己,我要她为我做了很多很多事,却独独忘记了她是个人,忘记了她亦有自己的想法和人生。


她恨我,恨我毁了她原本安宁和谐的生活,也恨裴家害死了她唯一的哥哥。


因此当她揭露了我的罪行,我并不怨恨她,反而还感到轻松和解脱。


这是我为我的自私自利付出的代价。


后来,我诞下皇子,白穆年不再能担当起皇帝之位,我与萧翎做了个交易。


抚养我的儿子,掀翻白穆年的政权,教给他爱民如子、视民如伤,将我的儿子培养成大綮国最优秀的皇帝。到那时,她便是大綮的太后。


我们一路向南,终于抵达江州,这是个温暖的小城,不受战乱的侵袭,百姓安居乐业。难怪这里出去的儿女,都是那般的自由洒脱。


没过几天,传来了皇帝驾崩、太子白珩登基的消息。


素青河沿着京都一路流向江州,我又沿着它走了一遭,算是为白穆年祭奠。


我用了一年的时间,看遍了江州每一个角落,走遍了萧夏成长的地方,也看到了他想带我看见的一切。


然后我去到了他的墓前,跟他讲述我的故事。


我说我是个不受宠的皇后,生下了一个漂亮的儿子,成为了当今的皇帝。他会带着我们的愿望,将大綮变成一个繁荣富强的国家。


我隐瞒了好多好多事情,我不敢告诉他我为了一己私欲害死了郁如言,不敢告诉他我为了自保葬送了他妹妹美好的一生,我怕他觉得我是个恶毒的坏女人。


我说,我已经老了,但我偏要下去嫁给你了,你可不要嫌弃我啊。


我拿出从宫中偷偷带出的毒酒,在他的墓前一饮而尽。


人生海海,不过是走过了平淡、跨过了困难、逃出了牢笼,又始终在这牢笼之中;不过是遇见了几个珍重的人,而后伤害了他们,最后又只剩下了我一个;不过是一生机关算尽,为了活命而努力,如今却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


也不过是日复一日,被愧疚和痛苦折磨着。


我的人生,好似已经走到了尽头,家人、爱人、朋友都已经被淹没在时光之中,再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若说唯一期许的,便是能从地下,再与当年的少年郎重聚,弥补一二遗憾罢了。


我一生追求着萧夏与郁如言那般自由畅快的生活,直到真正得到后才发现一切不过一场虚无,大家都身处这牢笼之中,永远挣不开这束缚。


这一次,我还给自己真正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