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我与饕餮相安无事地在一起许久。
起初,每日我都多少有些担惊受怕。一是怕它兽性大发一口吞了我,二是怕它每日到处乱啃,终有一天会使泸峰塌成废墟,使得我和五郎“不求同年同日生但得同年同日死”,“生未同寝死却同穴”。
而到了后来,我发现这巨兽与五郎仍有不少相似。一个面目狰狞怪异使人恐惧,一个则常常摆着“生人勿近”面孔,端皇子架子,相处下来,本质上都是——
“傻子!”我朝它大喊,“不许你吃那个!你给我放下!”
罢了罢了,总之,除了胃口大些,破坏性有些强外,饕餮并非外界传言那般十恶不赦的凶兽。哪怕每当我这般说与外人听时,对方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我,仿佛我是忧思过度,以至于说起了胡话,可每当我凝视那双眼睛时,总是自然而然地相信,五郎如今只是被困在了这副躯壳中,他会回来的。
我也从未停止找寻蛛丝马迹的步伐。
某日,我趁饕餮外出“觅食”,又找出那柄被我小心拼接好、用布包裹住的断剑,如先前那样仔细翻看。
一不小心,锋利的剑刃划过手掌,在我手心留下一条细细的、不足两寸长的血痕。
我微微眯眼看着血痕,有了个颇为不寻常的猜测。
伸手取过桌边喝剩些许、深紫色的花茶,轻轻倒在剑刃上。在液体刚刚接触到剑刃的瞬间,便被尽数吸收。我避过头不去看,伸出胳膊,轻轻一划。
感受到微微的凉意,我睁开眼。
同样细小的血痕,这回却被染成了紫色。
脑中“轰”地炸开,记忆中破碎的片段都重新连结在了一起。图腾、剑、那日碰到的天将……
这一切都是奉锐带领下、白虎族的阴谋。
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山下,我在结界封印处向外大声呼唤:“快来人!放我出去!”
看守结界的两个卫士为难地皱了皱眉:“实在对不住,六殿下,今日并非月末,您不能出去。”
说来也巧,一位白衣飘飘的长者经过,我认出他恰好是掌有密钥的一员。
“龙帝此刻在文昌殿。”他朝我慈祥地笑笑。
离开前,我叮嘱卫兵,千万要守好结界,不可允许除我外任何人接近。
我对那鹤发老者的话本也将信将疑,却也无他出可寻,只得先奔赴文昌殿,而匆匆赶到时,却丝毫未见龙帝人影。
我是不是被耍了?站在殿内,我忽然有些发懵,不知该向何处去。
“擒贼先擒王。”我忽想到多年前,在凡间一本书中偶然翻到的这句话。
我本欲直接去找奉锐问罪,却在迈出门槛的一刻迟疑了。
“孔雀,你遇事过于急躁。现下有我为你料理,可倘若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定要记住:切莫听风便是雨,被对手牵着走,先人一步才可制胜。”五郎曾经的话在耳边响起,我闭上眼睛,一只手抚上眉头,撑着柱子,努力理清思绪。
如今这样没头苍蝇一般乱撞,只是平白拖延了时间。与其如此,不如先想对手有何弱点。
我向方才告了别的文曲星问道:“请问您是否知道,白虎族育幼堂在何处?”
办完了事,在结界封印口,我却见到了最担心的画面:
两个卫兵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封印、结界都无影无踪。
一个小卒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上来:“禀告六殿下,龙帝急召,饕、饕餮攻上了九重天,此时正与天军于南天门外对峙……”
【十八】
待我赶到时,饕餮竟然已是伤痕累累倒在血泊之中,分毫动弹不得,发出的阵阵哀嚎如同哭声。它见到我来,眼睛似乎果真有微微湿润。我惊异于龙帝如何能对亲子痛下杀手,然一问才知,他也仅仅是听到消息方才驾临,得以保全饕餮性命。
“幸好奉锐大王有先见之明,早早布下兵力,才阻止了那畜生害人性命。”
我方才从密密麻麻的人群中跻身而过,耳畔听到这样一句话。
奉锐,又是奉锐。倘若让我得了机会,我定将你挫骨扬灰。
只是虽心怀怒意,可当一身家常裙装、手无寸铁的我挡在饕餮前,面对身后是无数白虎兵的奉锐时,无论如何都不似个为正义而战的英雄,反而仅像是跑到战场上胡闹、哭哭啼啼的家眷。
因此,我双眼通红地对奉锐瞋目而视、做好了决斗的姿态时,换来的只有男人们的哄堂大笑。
换做往日,我即使不立即拼上去与他杀个你死我活,也至少先狠狠骂他一顿一逞口舌之快。这次,我对他仅是横睨一眼,便越过去单膝跪在龙帝面前。
我堂堂凤族六公主,有事自然先跟顶头上司谈,再不济也算是找我未来公公,奉锐?你算哪棵葱。
我将断剑高举于头顶时,用余光瞟见了他微微变色的面孔。
“五郎万年之时未修成真龙反成巨兽,乃奉锐奸计,今证据在此,望陛下严惩真凶,还无辜之人以清白。”
我与奉锐被一同带到了凌霄宝殿上,这日,九重天有阶品的神仙都被召集一堂,五郎则被带走医治。面对天界诸位大人物,及我的父母姐妹,我将这场酝酿于五千年前的阴谋缓缓道来:
“早在五郎五千岁初次历劫之前,奉锐便计划好了一切。趁我们二人下凡游玩,远离天界保护、又无法力傍身,并料定了他们定不是我们的对手。因而在一批人近身围攻五郎时,另安排人向我射箭,使五郎分心,同时趁其不备,用淬了毒的剑伤其体肤。
“铁拐李处只有玉蛇髓既可疗伤亦可解毒,他们便先我一步将其尽数取走。饶是我取心头精血,却并无解毒之效,因而毒液已渗入五郎体内,虽不伤其根本,却蛰伏长达五千年,只待万年之期、化龙之日,因要耗费大量心力,方可毁之与瞬息。”
话及此,我微微有些哽咽,深深呼吸平复了心绪,方才继续说道:“至于奉锐自身,则先是于五千年前刻意触犯天条被贬斥人间,既有了下手之机,又躲过了风头免去嫌疑。”
“这一切,若非我那日偶然碰到其手下,错拿了与行刺那日相同的佩剑,也许并不会发觉。”
话音落下,大殿内一片寂静。诸神也许并不能很快接受,前一刻还是率军百万、威风八面的白虎族首领,为何在只言片语之后,就变成了图谋不轨、毒害龙子的罪人。
然而断剑在前、又有铁拐李作证,铁证如山,已无法抵赖。
当奉锐被几位天兵押解,即将打入天牢时,我似乎看到他微不可察地笑了笑,对我比了个什么口型。
只不过眼下我根本无暇与他计较,待我夫君伤好,日日打他三百回合也不成问题。
在这个五花大绑的巨兽身旁,我对着铁拐李与太上老君苦笑:“又不是要清蒸螃蟹,一定要如此吗?”
两位大抵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对我的玩笑话只是敷衍着笑笑,随后说:“如今伤口已上了药,再加上五殿下乃龙族血脉,天生神力,不日便可痊愈。只不过,白虎之毒已入其骨,如今再非玉蛇髓可解,需得白虎王室之人内丹,方可使其再复人形。”
神族内丹宛如凡人心脏,一旦取出,便法力尽失,修为散尽,与常人无异。
“痴心妄想。”
不愧是曾经的战神,奉锐即使此刻已是阶下之囚,仍是傲骨铮铮,看得我竟平白生出几分佩服。而他身边先前只会与我哭丧着称生活不易的母老虎,此刻也恢复了真面目,死死盯着我。
“你以为,我无筹码在手,便赤手空拳来与你谈判么?”
我在他们面前昂着头、背着手缓缓踱步,努力模仿着三姐在拿住姐夫把柄时,那副故作高傲、作威作福的姿态。
张开手幻化出一颗水晶球,透过去,他们看到,那虎头虎脑的乖儿子,此时正与我姐妹们玩得高兴。
“你——”
夫妻二人瞬间失了方才的端方,白虎夫人更是险些扑上来抓我。
“卑鄙是吗?不敢不敢,在您二位面前,小女只是使得些雕虫小技。”
其实我也难免有些不忍,毕竟用孩子威胁大人,实在是上不得台面的事。故而我先前也不过是接这小娃娃去串串门,让他与凤族阿姐们亲近一二而已。
“你以为这样便能逼迫得了我?告诉你,我白虎族孩儿,哪怕是死,也断然不会低头!”奉锐咬牙切齿地说,而我却注意到,他身旁的夫人低下了头。
“哦?是么?”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出了天牢。
果然不出我所料,当天晚上,白虎夫人便跑来了赤珩山。
“你休伤我孩儿性命,要救那五殿下,我帮你便是。”
说完,她从怀中掏出一个亮闪闪的玩意儿,看得我好生喜欢。
“这是白虎族至宝,将其捣碎后为五殿下服下,立时便可还其人身,且自此刀枪不入、水火不伤。”
我有这么吓人么……这样的宝贝她也舍得?
见我一脸诧异,她又继续说道:“原是我们对不住你,且现下小仙仍有一事要求,便是将我儿暂寄于此,仰仗殿下护其周全。将来倘若有任何不测发生,也定要力保他性命无虞。”
说着说着,她竟然当着我面堪堪跪了下去,抬起脸来已是涕泪纵横:“枭儿乃是我夫妇独苗,老来得子,视若珍宝,望殿下宽宏大量不计前嫌,千万好生待他。”
“我就留他玩了这么几个时辰,你至于么?”
她站起身来,抹了把眼泪,福了福身子:“小仙所言,殿下日后便会明白,此刻只需记在心上便可。在此叨扰多有不便,就此告退了。”
直到白虎夫人离去,我仍是十分摸不清头脑。只是看这玩意儿不似有假,拿去给太上老君他们看看也好,总归不是坏事。我不愿再等明日,简单收拾一二,便带上那亮闪闪出了门。
掏出那物件,原本就亮堂的屋子愈发照得人睁不开眼。我随手找了块布把它盖住,问道:“您二位可认得这是何物?”
二人面面相觑。铁拐李说道:“这……似是白虎族圣物溟渊蓝晶,乃其先祖珍藏,平日里从不示人。奉锐夫人如何能这般轻而易举便将其赠予旁人?”
我点头如捣蒜:“对吧对吧我也觉得她今日好不正常。但人是真的,东西也是真的,那就赶快依照她所说的做不就可以了?”
他们沉思片刻,只得妥协。
于是我将那宝贝细细研磨成粉末,兑进水中,然后费劲地爬上饕餮那庞大的身躯,掰开它嘴巴,将那药汁一滴不剩倒入它口中。
一阵白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我下意识地埋头趴下,紧闭上眼睛。
待感受到身下均匀的呼吸,听到有力的心跳声时,我抬起头,正对上那一双黑亮深邃的眸子。
“娘子,时隔多年,你真是……愈发奔放了。”
我才反应过来此时自己仍趴在他身上,脸一红,忙要翻身下去,他却伸手将我揽住。我小心地推了推,他却一动不动,闭着眼,唇边挂着淡淡的笑:“别走了。”
“你别闹,伤才刚好。”
我才发现如今自己对他真是耐心至了极,若是往日,怎会由着他这般耍无赖。
他放开我,那只手又抬至我颊边,轻轻拭去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我索性钻入他怀中,将这些年的委屈、辛苦,统统用眼泪冲刷干净。
头顶轻飘飘落下一个声音:“你哭得可真难听。”
想起方才二位老人所说,他服完药后立刻便能痊愈如初,我攥住拳头,朝着他肚子便是一下。
在他夸张的呻吟声中,我依稀听到门外一个老者的声音:“算了算了,还是别看了。”
【十九】
奉锐在被囚禁的第十五日越了狱。
听到这个消息时,五郎、龙帝与我正尝试着梳理整件事情的来由——毕竟事到如今,存有的疑点仍然有许多:
如白虎族首领为何偏偏要暗害龙族五殿下、他如何能确信这毒药能潜伏五千年不被察觉,以及夫人莫名其妙的言行等等。
奉锐一字不吐,夫人则在主动找上我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专为了此事,此前我与五郎还特意回了泸峰一遭,希望能寻到些蛛丝马迹,却一无所获。
回程路上,我们又经过了山腰处那块残缺的巨石。我看着那歪歪斜斜的石头,故意长叹一声:
“五郎好生厉害,啃个石头都有别样美感。”
他对那时发生的事都还记得一清二楚,却并不愿听我提起,阴沉着面色转头对我说:“你信不信我啃你也有别样美感。”
“不要脸。”
在我甩给他这句话后,他愣了几秒方才意识到歧义,干咳两声,继而调笑着说:“不成想过了这些年,你倒是越发牙尖嘴利了。”
我翻了个白眼,心想他此时许是又在憋什么坏水,转过身不去看他。看到石底下落剑那处,忽想起一事,回过身去,却险些一头撞在他胸膛上。
他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靠了过来,此刻距我仅有咫尺,以至我已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
耳畔是小鹿乱撞般浊重的心跳声,我一时竟分不清是来自他还是我自己。我抬手推了推他,他却纹丝不动。
“你干嘛——”
那声音甜腻娇软,浑然是小女儿撒娇,我慌忙捂上嘴。
他轻笑一声,一只手轻抚上我脸庞。
我心跳得很快,却有些留恋那掌上的温度,看着那有些炽热的目光,我垂下眼,又偷偷瞟了一眼他薄薄的唇瓣。
“你……要不要试试?”
他的尾音微微上挑,不知为何,似是在我心头挠了一下,让我忍不住又瞟了一眼。
他低下头慢慢靠近,我轻轻闭上眼。
空气中的氛围却似乎突然变了。在我重新睁眼时,他已退到一步开外,笑吟吟地看着我。
我顿时有种被愚弄般的感觉。羞愤交加中,我扬起拳用力一锤,不料他早已料到,轻轻向后一躲,使我扑了个空,一不小心,又落入他怀抱中。
“娘子,别着急呀。”他说。
在回凌霄宝殿交差的路上,我气鼓鼓地一言不发,快步向前走,身后的五郎则喋喋不休,在外人看来,定又是好一幅别开生面的场景。
我突然一拍脑袋停下步子,五郎反应不及,险些撞了上来。
“你还记不记得,那回你在大殿顶撞你父亲前,唤你来的人,是何模样?”
到了殿中,他去寻了张纸,将记忆中那人的模样画下。看着那副面孔,一种颇为奇异的熟悉感涌入我脑海中。
“他是奉锐的人。”我说。
“你是说,奉锐料到我会因此事与我父亲争执,并由此被放逐于泸峰,与世隔绝,由此保证秘毒不被发觉?”
我点点头。
“不对,即使他早知我会不服从父亲安排,却也不致能确定父亲定会令我去独住。”五郎蹙着眉沉思着。
龙帝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打破了片刻的安静:“当日我虽气你鲁莽顶撞,却始终不解我并未传召,你如何会莫名出现。且当时情急之下做出如此安排,乃是因为在此之前,玄武族长敖犴与我说教了许久,讲他儿子如何不学无术,惯出一身毛病,想当初应当早些把他丢出去独自历练,也好令其平心静气。”
听着听着,五郎显然有些沉不住气:“父亲,您将我外放了五千年,竟只是因为敖犴教唆?”
龙帝话语中罕见地透着些心虚:“实在是他与我说了足足有一整晚,听着似也很有道理……况且我见你在泸峰过得似也自在,学业大有长进,省了与哥哥们胡闹,也不算坏事。”
“可奉锐此事,与玄武族有何干系?还是说……这仅是巧合?”我犹豫着插话道。
这时,自殿外冲进一人来,那人跑得太快,又跪得过猛,险些闪到腰。他面色惨白、颤巍巍地抱拳:“白虎王奉锐,从、从天牢中遁出,此、此时正与玄武王集结天兵,似是要攻来了!”
我与五郎对视一眼。
先前的疑虑如今似乎已能解释通,而白虎、玄武与龙凤几族的大战,也已一触即发。
【二十一】
开战那日两军对峙,从天牢中逃出的奉锐志得意满,当着众人将龙帝好一阵羞辱,将这些年来他的种种不忿发泄了个痛快:
“我白虎子弟当年同为天界抛头颅洒热血,如今却只得屈居人下,受尔等辖制,处处低人一等,试问天下哪里有这般道理……”
“这家伙话好多啊。”
我看着对面慷慨陈词的奉锐,侧过头对身旁的五郎小声说。
“让这么多人等着他侃天说地,他不觉尴尬么?”五郎同样气定神闲,甚至不知从何处逃出来一块牛乳糕,边吃边看对阵的头领手舞足蹈。
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只是那时的我们的确年少轻狂,以为不过是打几场架而已,且数万年来始终被龙凤压过一头的玄武、白虎两族,根本没有与前者抗衡的力量。
我们并不知道,天界承平日久,无论是久不经沙场的天兵,或是歌舞升平中早已麻痹的神仙,都早已懈怠。因此忽然面对训练有素、士气高昂的白虎与玄武雄兵,龙凤两族方寸大乱。各自为政、互不干涉的龙凤两族,不比对方早已暗中勾结,纵使仍能抵抗一二,却只是因着此时人多势众,才勉强称得上与对方势均力敌。
九日后,双方各自皆伤亡惨重,丧命者不计其数,纷纷堕入阴间,据说已将奈何桥堵得水泄不通、摇摇欲坠。
更可怕的是,魔族鬼界不少妖魔眼见九重天大乱,纷纷从其地界逃散,四处为祸人间,更有甚者仿了奉锐敖犴之先例,揭竿而起,做起了主宰六界的春秋大梦。
天界流血漂橹、伏尸百万,在人间看来,则是长达数年的诡谲天气:日头避于猩红的云层之后,天气一时闷热异常,顷刻间又是电闪雷鸣、暴雨倾盆,四季不分,严寒酷暑交替,使得百姓作物颗粒无收,不少竟干起了打家劫舍的勾当。
即便如此,当我听到五郎要与奉锐决战时,仍是吃了一惊。
“你疯了!连你父亲都打不过他,你去了不是白白送命吗?”
浴血奋战几天几夜的他此时面上带着无法遮掩的疲态,此时才难得抽身得以喘息。
他从桌前堆积如山的鸡鸭鱼肉中抬起头来,取过手帕轻轻擦拭嘴唇上的油腥,牵了牵唇角:“我早料到你会这么说。”
“你死了我嫁谁去啊。”
“这似乎是该我问你的问题?”他又伸手扯下一只鸡腿,朝我晃了晃:“你真不吃?”
他明知我不吃禽类,却故意这样问,我朝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你信不信我先宰了你?”
沉吟片刻,我看看正在大吃特吃的他:“守寡我是守不了的,别人我如今也看不上,那你若死了,我便给你殉情去。”
“那不如随我一道去与奉锐拼个你死我活?”
我心下一动,走前去对着他后脑勺轻拍了一下:“等的就是这句。”
他站起身来,抹净了手,走到我面前,双手环在我后颈。我抬起头望他,听得他说:“等这场仗打完,我就娶你,如何?”
我脸颊微热,故意把头偏向一边,嘟囔:“我还没答应呢。”
多年的默契令他早已熟悉我的口是心非,而正当他欲反过来打趣时,我踮起脚尖,手抵在他胸口,然后在他唇上轻轻落下一吻。
同在战场拼杀数日,我此刻同样饱受身体与内心的双重折磨。且与此时几乎算是有不坏金身的他相比,我面临的危险则更不容小觑,若非情急,我绝不愿直面奉锐,这个曾经的一代战神。
只是如今交战已有一段时日,五郎身上的秘密早已暴露无遗,近几日与他拼杀的敌人,无一不是施法使咒攻其弱点。奉锐更是深知兵不厌诈的道理,攻法变幻无常,且常用些下三滥的手段,与他正面抗衡,常人皆难占上风,更何况已是伤痕累累的他。
听说奉锐在得知夫人将秘宝奉送于我时万分震怒,想必此刻对戳穿他计划,又抢走蓝晶的我,愈发憎恨入骨。待他看到我时,大抵会调转火力吧。
这样想着,我慢慢入睡了,想着等我醒来,便与五郎一道,把这将六界都置于毁灭边缘的战争推向终点。
【二十二】
我实在累极了,以至于忘记了他会丢下我独自离开。
而当我怒气冲冲赶到时,他和奉锐已斗得天昏地暗,双方都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正当我要赶上去时,奉锐使出浑身力气,使出对常人而言已是十倍于致命的重重一击。
一个人影自高台上摔下。
五郎精疲力竭瘫倒在地上,我慌忙奔过去查看他的气息,方才将他的身子撑起些,他却正好对着我“哇”地一口呕出血来,脖子上湿漉漉、温热而粘腻的感受混杂着腥气,难受得很。若是平日,我的第一反应定是逃之夭夭。
看了眼高台上已然疲敝无力的奉锐后,我确信他也已经没了再与我一决高下的能耐,如今一如待宰的羔羊,只等将其带回去审判,便一心扑在五郎身上。
他已经是气若游丝,努力扯出一个微笑,头无力地向后仰着。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脸,泪水大颗大颗滚落下来:“喂,你别睡呀,千万别睡呀,睡了就醒不过来了。”
他嘴唇微微动着,我将耳朵凑近,听到他说:“别想什么殉情,不值。”
“鬼才给你殉情,你敢死,我定把你们龙族搅得天翻地覆。”我死死咬着牙,却仍然止不住其剧烈的打颤。
我孔雀,活了近有万年,自诩天不怕地不怕,只怕死,此时此刻,却情愿倒在此处的人是我。
他似乎突然有了力气,挣扎着从我怀中直起身子,沾满鲜血的双手捧起我的脸,说道:“都由你。”
下一秒,他柔软的唇瓣便贴了上来,血腥味充斥了我的鼻端,温暖的气息冲上我面庞。
我闭上眼,仿佛听见了心底花开的声音。
突然响起的声音让我下意识地扭过头,只见奉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我身后,口中念念有词。
依稀辨认出他所念的咒语,我心中一凉——那是传言中与敌人同归于尽,且灵魂尽灭、万劫不复的上古秘咒,诛神业火。其威力连溟渊蓝晶也无法抵挡。
我只道奉锐怨恨龙族与凤族的打压,不想他的执念却如此之深。
然而在我认识到时,已经为时太晚。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我来不及反应,便被熊熊烈火包围,而几乎是同时,我用尽近于全部的灵力,在奄奄一息的五郎头顶筑起一个避火罩,然后瞬间便被吞噬。
周身如有万片刀刃在刮我的血肉,痛得人近乎窒息。我费力地睁开眼,看到五郎在避火罩中安然无恙,只是拼命挣扎着要从中破出,却皆为徒劳。
奉锐的狂笑在火光灼烧下带了几分妖异:“枉我费尽心机破坏联姻,不想竟败你给个毛都没长全的女娃,如今大业不成,便是死也要拉上你们这苦命鸳鸯陪葬!”
死都要死了,话还这么多。
今日我才满一万岁,以此区区性命,换得一个未来会体恤万民的君王,还天下以太平,也算没有白走这遭。
在我意识消失以前,这便是脑海中最后的念头。
【终章】
孔雀与奉锐接连倒下后,大火犹如得到了滋养一般,愈发燃得恣肆,转眼便成了一片汪洋。火光冲天,将大半天界都染成了瑰丽的玫红。
起初四处蔓延的火浪使惊慌失措的人们追赶地四散奔逃,却犹如有灵性一般,在即将碰到第一人时恰巧停下。
不知何时,远处仍处在混战中、苟延残喘的各方兵卒、疲惫不堪的神鬼妖魔都不由自主停了下来,驻足向光芒最盛处望去。
忽然,打天边遥遥出现几个黑点,逐渐变多,聚在一处时,犹如黑压压的云层,又忽而散开,不断变换着阵型。
此时,火焰竟隐隐显现出柔和之态,燃烧的“噼噼啪啪”声逐渐减弱,阵阵清风拂过,带走了空气中的焦糊气息。天边黑点由远及近,人们才终于看清——那是各色的鸟雀,成群结队地飞来。
一声长唳将众人的目光再次带回那团火光中。
只见一只七彩斑斓、身披霞光的孔雀,从火焰中飞出,背对着远方升起的朝阳,展开了羽翼。
孔雀在火焰上空盘旋一周,又发出一声清啼。
鸣声刚落,一条通身青黑的蟠龙应声腾跃而上。一龙一凤此起彼落,啼音啸声交响,在成千上万的鸟雀簇拥环绕下,组成好一幅盛景。
雾气渐浓,不知不觉将火焰包裹,未几,适才还是熯天炽地的大火,便已然化作了缕缕青烟,天界经历一场洗礼,愈发面貌焕然。而与此同时,人间甘霖普降,万物于顷刻间复苏,呈现一派生机勃勃景象。
化回人形的孔雀与龙五郎从空中飘飘然落下。前者颇有些不自在地扯了扯身上如方才羽翼一般靓丽夺目的华裳,自言自语道:“好家伙,这样也行?”
龙五郎若有所思:“凤凰涅槃,倒真未有过今日这般情状,我娘子果然与众不同。”
孔雀听此称呼,难得地不反驳,偷偷瞟了周围众人一眼,踮起脚附在他耳上说了句什么。
龙五郎浅浅一笑,颇有几分宠溺:“行,聘礼你要多少,便给多少。”
孔雀见他把话堂而皇之地说出来,面色微微一红,叉着腰,撅着嘴别过身去:“你给得起?”
龙帝不知何时出现,人群自动分开,看他缓缓向二人走去。
“那便将整个六界的大权都交予你,如何?”
孔雀被这声音吓得一抖,连行礼也忘得一干二净,呆若木鸡地问道:“你说什么?”
龙帝却毫不在意,右手放到儿子肩膀上轻拍两下:“你往后也定会好好辅佐她的。”
在场的众人都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试图从龙五郎的眼神中找出些许不甘,却一无所获。
“你总说崇拜五郎有怀天下之心,屡屡为民请命,仁政爱民,甘舍一己之身,定能成一代圣主。殊不知,你自己同为这般人杰。”
五郎微微一笑,转而后退,面对孔雀拱手一揖:“陛下。”
孔雀似乎有些茫然,望了望龙帝,又扭过头,环视在场的诸神、四周盘旋的鸟雀,最后将目光落在龙五郎身上。她的眼神逐渐坚定,抬手轻轻握住龙五郎的手,面对龙帝,目光灼灼,摇了摇头。
“龙凤两族高高在上的日子,的确该到头了。”
时光荏苒,百万年后,天界的后辈们无论如何都百思不得其解,为何那场席卷六界的大战在被龙凤族平定后,会于十万年后诞生一位白虎族血脉的帝王。
他在孔雀与饕餮的教养下,成为一位无比出色的君主,自那以后,天地万物皆各行其道、神祗各司其职、无分高低,圣人善人事遂其愿,善恶因果皆得其报,四海升平,天下泰安。
至于那传奇一般的孔雀与饕餮,则化身成了六界永恒的保护神,于山河大川、神州四海、碧海青天处处游历,他们的后人遍布这片大地,停留在你我身边,演绎着新的故事。
【番外】
作为从小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娇娇女,孔雀在被问及对婚仪的要求时,只轻飘飘说了四个字:“极尽奢华”。
为此,这场旷古绝今的盛大婚礼,早在一年前便开始了筹备。
金樽清酒、玉盘珍馐,珠钗华翠、罗裳葳蕤。
一切都井然有序地进行着,只有一点不尽如人意——依照凤族规矩,婚仪筹备期间,男女双方不得见面。
在听到这一安排时,孔雀惊得失了声:“什么!”
喊声惊得附近树上一双喜鹊都“扑啦啦”飞起,她慌忙捂上嘴,扯扯衣摆,端出了她认为“执政者”该有的姿态。
一旁三姐火凤笑得狡黠:“谁教你偏要这般的排场?旁人三五日便足矣,就连大姐当年也不过一月,如今只能算是自讨苦吃。”
孔雀气鼓鼓看了姐姐一眼,转而面对着饕餮,拉着他的手臂轻晃了两下,下颌微低,楚楚可怜地眨巴眼:“这可怎么办呀……”
看她如此架势,饕餮与火凤对视一眼,心中不约而同地想:得,又来了。
他将孔雀揽于怀中,抬手轻轻勾着她鬓角的碎发,温声说道:“乖,我有办法。”
孔雀点点头,依依不舍地离去,临了还用小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划了个圈。微微酥麻的触感配合她刻意做出那副欲语还休的神情、末尾抛出的媚眼,效果可谓极佳。
火凤看着妹妹转过身后奸计得逞的模样,又瞟了一眼饕餮,无奈摇摇头:这招用得还真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谁知在那之后,情况发展的方向却有些出乎旁人的意料,原因无二——孔雀太忙了。
自从临时接替了“九重天一把手”的职位,又兼任了养育那头小老虎的乳母,孔雀可谓一日都不得闲。方才从堆叠得近一人高的案牍文书中得以喘息,门口马上又有人来求见,时不时那虎儿子又奶声奶气叫小娘……
二姐彩凤为她取来钗环首饰时,颇为忧虑地问了声:“小妹,你如今还记得有个未成婚的夫婿吗?”
孔雀头也不抬:“他昨日与魔族三太子打架把人家打哭了,右眼至今还是青紫,我正发愁如何让他父亲好好修理他一顿呢。”
彩凤放下首饰匣,朝她瘪了瘪嘴,悠悠说道:“你说的那是地府的黑无常。”
已经一月有余,孔雀整日整日埋在无尽的卷宗中,哪怕神仙本无需什么睡眠,她如今也实在困乏地难以招架了。
正当她下定决心暂且扔下公务不管,打着哈欠走向寝殿时,自窗外翻进一个人影。
依照孔雀现下的情状,已然是下定了睡个昏天黑地的决心,“拦路者死”,因此她甚至都无需反应,下意识地便朝着窗口抛了个火球。
饕餮一门心思翻窗子,微一扭头,却见一颗火球径直飞来,慌忙躲闪,一不留神,下颚重重磕在了水晶窗沿上。
他揉着迅速肿胀起的地方,皱着眉向孔雀唤道:“娘子……”
孔雀见是他,松了口气,往床榻上一瘫,起初脸埋在枕头里,使得发出的声音也是闷闷的:“干嘛啊。”
饕餮走过去坐在她床边,见孔雀翻过身来,却仍然闭着眼,便晃了晃她的肩,换来却是对方抗拒的扭动:“别动。”
他正欲发问,却听到对方平稳的呼吸声,伴随着猫儿似的轻鼾,只得作罢,颇有些无奈地摇摇头:“睡得还真快。”
饕餮低头看着孔雀的睡颜,只见她微皱着些眉,似有什么烦心事,睫毛如蝶翅一般轻轻颤动着,视线再往下移,掠过她光洁的面庞,停留在红润的唇瓣上……
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弯了弯,目光停留在她脸上久久不愿离去。良久,才伸出手,小心拨开她落到唇边的碎发,俯身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方才离去。
“亏我抛下那许多事来看你,就这般怠慢。”
饕餮自言自语道。他不经意向书房瞟了一眼,恰看到孔雀未批完的文书,才想起曾经趴在案头看他写字的姑娘,如今反倒比自己都要公务繁忙,再回头看向她的目光中,又多了两分不忍。
想了想,他便取了笔砚,坐在孔雀桌前,随手拿起一封灶王爷汇报的折子看了起来。
他一边批阅着,一边又忍不住去看孔雀,后来索性搬了一摞到寝宫门口,坐在白玉地板上写,不时趁着抬头思索的当口朝她的方向望望。
佳人在侧,岁月静好,许是如此。他想道。
一声出乎意料的大喊吓得他一抖,险些灵魂出了窍:“牛肉!牛肉!牛肉!”
饕餮一脸震惊地扭过头去,却见孔雀仍是方才的姿势,睡得正酣,仿佛无事发生。
莫不是耍我呢?
他轻手轻脚走过去,在孔雀床边候了须臾,想要窥出些她装睡的端倪来,却不见任何异常。
他有些纳闷,才要回到原位上,却又听得孔雀咂了咂嘴,口齿不清地咕哝着:“你那个……别走。”
他还未来得及动容,她又继续说:“放这儿,放这儿……吃完了,你干嘛呢……”
好一个前言不搭后语。
饕餮哭笑不得,与她相识多年,竟头一次知道她还有呓语的习惯,真是不知往后日子还会有何意外发现。
他皱眉苦笑,才发现自己适才不自觉将笔也一道带了来,心下一动,悄悄凑近了孔雀。
孔雀睡了足足有六七个时辰。伸着懒腰回到书房时,仍然迷迷糊糊揉着眼睛,朦胧中看到桌子“仿佛矮了一截”,她呆愣了片刻,转身又向寝宫走去,口中念叨着:“一看就是还没睡够。”
又过了许久,她被门外通报声吵醒,才朦朦胧胧想起似乎与阎王有个会面,忙边答应着边草草盘了个发髻,慌慌张张快步赶向正殿。
阎王看着她乌青的眼眶,延至鬓角的八字眉毛、以及一圈“络腮胡”,迟疑着开口;“您为让小王适应,还真是煞费苦心,这妆容倒是颇合阴间时下的风尚……”
后来的日子,公务虽少了许多,但随着婚期渐近,孔雀又开始忙着张罗嫁衣嫁妆,且要依着传统自行绣制婚服,比之其此前越发暴躁了许多。
缘由说来简单,孔雀原也工于女红,刺绣栩栩如生,在姐妹中还常常炫耀,谁知近几年先是苦练术法,后是处理政事,再不得空,连带着手艺生疏了不少。
至于饕餮,翻起孔雀寝宫的墙,也愈发是轻车熟路了。这日他轻巧地落地,动作敏捷不提,声响也不曾发出一丝,惹他自己都不禁感叹:明明是正牌的夫君,偏做的如同心里有鬼一般,更扯的是,自己竟然还渐渐习惯了?
只不过,已经七八个月过去了,自己每每难得有空来一趟,遇到的孔雀都丝毫无闺中热切思慕情人的怀春少女模样,反而对他十分嫌弃:
“别坐这儿,碍事。”
“耐心些等我把这个忙完好吗?不然等着我料理你。”
“现在没空。”
此时的孔雀心中,似乎只剩下了她要批阅的奏疏、婚礼的事宜、嗷嗷待哄的猫崽子。
男人?除了妨事还能做什么。
对此,饕餮十分不满,屡屡扬言“一振夫纲”。
虽然当孔雀皱着眉头,用三根手指便轻易掰弯了绣花针的模样实在不很可爱,他仍然毫无退缩之意。
“干嘛。”
仍是那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有事赶紧说,我正忙着呢。”
“够了。”
最近习惯了尊称的孔雀听出这声音中隐隐带着的怒意,不自觉抬起头来。
紧接着,她便被拥进了一个坚实有力的臂膀中。
“你干嘛啊。”
仍是同样的话语,这回却是十足的撒娇意味。
对方并不作答,他们就这样静静保持着相拥的姿势。
感受着他身上传来阵阵的温热,孔雀轻轻闭上眼,嘴角不由勾起,连月以来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松弛下来。
她听着他心脏的跳动,又往他怀中钻了钻。
分开时,她仍然有些留恋,任性撒娇般扯着饕餮的腰带不撒手,抬头凝视着他的眼睛,红着脸,终于有了些娇羞样子。
他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故意板着脸:“以后再不准那样。”
孔雀连连点头的模样让饕餮再绷不住严肃面孔。他轻挑了下她下巴,眉梢眼角全是笑意:“好了,事情多,就先走了。我也本不该这般屡屡坏规矩,实在是你心眼坏,那时临了还故意来勾我。”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孔雀喜滋滋地想:
毕竟是条龙嘛,还是耍威风的样子最帅。
紧锣密鼓的筹备在一年零三个月十八天终于宣告结束,孔雀扎了无数次指尖方才完成的嫁衣也已经绣毕。素来只用来议事问政的凌霄宝殿为做喜堂,更是换了一番天地,愈发花团锦簇、彩绣辉煌,在一众仙子的嘈杂奔忙中等待着诸神降临。就这样,开天辟地以来亿万年,九重天第一次见证了一场跨种族的盛大婚宴。
这一日,七彩霞光点燃了整片天空,天边竟隐隐现出九道彩虹,祥云缭绕下,人间鸟雀纷纷飞上天际,在大殿周围盘旋。
一众瞩目之下,饕餮牵着孔雀的手缓缓步入大殿。
熟悉的人都能看出:他虽然尽力维持着为君的威严气质,却仍盖不住眼角眉梢都处处透露着的喜色,嘴角由不住地向上翘着,步伐都较之往日轻快了不少。
孔雀内心百感交集。她一步步向前走着,回忆起在这座殿中、在这九重天上曾发生过的一切:初次见他的矜持、被他保护时的甜蜜、与他分享时的快乐。这一路走来,自己已经数不清为他流过多少泪、吃过多少苦,到头来回想,却也全然是值得。而往后的日子,无论是磨难抑或幸福,他们都会共同面对,相伴到时间的尽头。
至于饕餮,作为男子,他的思维便简单粗暴了许多——今晚真的要洞房了!
他回过头看了眼心事重重的孔雀,一脸暧昧的笑容。
神经病,孔雀想。
在祭拜天地、接受诸神祝祷祈福、滴血为盟等等一系列繁琐的仪式之后,已是过了两天两夜,大婚的宴席才正式开始。
好在二人此前身经百战、处理起政务也已是熟门熟路,几日不合眼都不在话下,因而此刻并无丝毫倦怠。只是他们都未曾预料到的一点是,饕餮不会喝酒。
说出去许会招人笑话,活了万余年的九天应龙,竟从未饮过一滴酒。
这自然与他家严苛到令人发指的家教有关,因醉酒会影响练习时的发挥,因此族中未满万岁的小辈倘若被发现饮酒,最轻也要禁闭数年。
闲话不提,且说眼下。
这位从小连酒香都未曾嗅到过分毫的公子哥,面对一众祝贺者抬起的酒盅犯了难,迟疑许久,才小心翼翼斟了一口,谁知却被人发觉,硬生生给他倒满。
很快,他就很没出息地,醉了。
任何人都没曾料想到,自小因天赋异禀而眼高于顶、素来孤傲的五殿下、如今与孔雀一道执政的帝王,是个没什么酒品的人。
只见饕餮大大方方地向众人施礼告辞,俨然是下了朝的模样,紧接着便揽过在他一旁的三哥蒲牢,搂着他腰便要带他走。对方一脸震惊,却纹丝不动,他轻笑着在哥哥耳边说:“又胡闹了”,在他臀部掐了一把,随即轻而易举将其打横抱起。
蒲牢吓呆了,对面的孔雀脸绿了。
走出几步开外,饕餮突感不对劲,低头一瞧,与哥哥四目相对。
空气似乎在此刻凝固了。
“咚”地一声,是蒲牢被摔下地的声音。
饕餮转身,险些与赶上来的孔雀撞到。他定定地看了她几秒钟,才好像放下些心来,伸手摸了摸孔雀的脸颊,轻轻说道:“我还以为又把你丢了。”
孔雀适才还为他这般丢人有些愠怒,此时却“扑哧”笑了。她狡黠一笑,往前一小步,踩在饕餮脚上,双手扶着他的肩,仰头在他下嘴唇咬了一口,双目灼灼地看着他:“还会认错吗?”
饕餮一愣,随后微笑着摇了摇头,一只手拦在她腰间,另一手扣着她的后脑勺,再次叼住她的唇瓣。这一次的吻与以往都不同,缠绵,却又有些许霸道的宣誓主权意味。孔雀渐渐感到放松许多,温度却变得有些炽热,就连呼吸都浊重起来。
他们身后原本各自交谈的人目瞪口呆,马上又埋头进入了与桌上珍馐的搏斗中,努力装作没有看到。
只要你喝得够多,尴尬的便是旁人。
只不过此后许久,这都是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与编排他们二人时必要提起的事件。
只不过,当时的他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后来的他们,有自己更长远的幸福。他们还年轻,往后的路上仍然会有无数错要犯,数不清的笑话要闹,也是因此,生活才有了滋味,至于其他,都没有那么重要。
有知心的爱人相伴,共同缔造理想的世界,这就是他们两人故事的梗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