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浦赵家堡(漳浦县官浔镇赵厝村)

最初知道赵家堡的名字,是高中时拜读夏坚勇老师的代表作《湮没的辉煌》一书中的《遥祭赵家城》。

南宋末年,赵宋王朝气数已尽。宋恭帝和皇太后已在杭州宣告投降元室,然而忠臣陆秀夫仍然带着天子的幼弟在更南一些的地方建立了宋室的流亡政权,并沿着闽粤沿海一路南逃,终于在崖山之战中为元军所灭(关于这段故事,可参阅田中芳树的历史小说《海啸》)。传世三百多年的赵宋皇室在汉人心中的号召力是显而易见的,因此元朝统治者对其颇为忌惮。任何一个散落民间的,哪怕振兴汉家江山毫无兴趣的赵家人,都有可能被民意裹挟,变为一呼百应的潜在危害。曾经的帝室贵胄们发现自己的皇族血脉俨然成为了一道催命符,想要活下去,只有隐姓埋名。

据传赵家堡的先人,是太祖和太宗的三弟,魏王赵廷美的后人。坦白说老赵家魏王这一支的血脉并不算幸运。他的两个哥哥先后当了皇帝,可轮到他的时候,好运就到了头,魏王和太祖皇帝一样,忽然就不明不白的死了,这其中恐怕只有赵二心里有数。元末动荡,魏王这一支的后人,闽冲郡王赵若和从崖山之战中侥幸逃回闽地,试图东山再起。可是王朝末路,连天相也不站在赵家一边,他们在厦门遭遇飓风,战船沉没。不能复兴赵氏已是明面上的事实,退而求其次的赵若和只得隐匿于闽南,并以黄为姓,从此与皇家再无牵连。

明代中后期,得益于一场不大不小的官司,这一支蛰伏闽南的“黄家人”终于得以恢复赵姓。万历年间,他们在此地聚集族人并兴建赵家堡。不论是对先祖的追忆,还是骨子里不想被岁月磨灭的骄傲,据说规划前夕,赵家人远赴杭州和开封这两座前宋故都,意图寻访百余年前的蛛丝马迹,务求将汴京和临安的点滴还原在这座千里之外的土城之中。这听起来多少有些自欺欺人。堡外已是朱明王朝的天下,若非入仕为官,他们也不过是平头百姓。堡内的赵家人仍然务求恪守先贤祖训,尽力追忆咀嚼百余年前的两京梦华。

彼时,明万历距离赵宋灭亡已有近四百年,远者实已不可追,复辟更无异于痴人说梦。赵家堡的建立,大约是一个远去的王朝在闽地投下的日渐模糊的背影。

屈指算来,明万历距今同样四百余年。当我从书籍中的文字中抽离,亲自前往赵家堡访寻古迹时,内心留下了不少错愕与荒诞。

从泉州驱车下高速,赵家堡有单独的收费站。在我们南方,尤其是福建,极少以姓氏对地区冠名,像北方那样动辄“张家村,李家口,王家坝”的地名几不可见。

赵家堡地处漳浦的湖西畲族乡。书中说,赵家堡“立于硕高山上”,自然会想当然地认为这座土城应当像城堡一样,方圆数里外已肉眼可见。事实上那不过是我的望文生义罢了。

我从停车场走出,小车孤零零地停在偌大的空地上,周围散发着乡间独有的气息。原以为赵家堡会像各地的文化遗址或保护区一样,拉起长长的保护线,仅供游人瞻仰和在追思,眼前的景象却截然不同。赵家堡并非一片矗立在山头的风干的文化遗骸,而是至今仍有赵氏族人聚居其间,甚至一并包干了景区的票务。十元一张的门票不算贵,只是相较于其他博物馆和景区,赵家堡无处不透露着一股自产自销和自给自足的原始感。这个曾被设计为迷你版本的汴京城口——或者称之为村口更合适——横七竖八地散落着历代的碑文。字迹在露天的日晒雨淋之中早已模糊难辨。


面对罕至此处的游客,堡内的居民们立即聚拢而来。我原以为他们试图兜售当地的农副产品,却发现是自己误会了他们。几位大姐主动请缨讲解赵家堡的前世今生——当然是有偿的。我带着些许怀疑,询问他们是否是赵姓族人,在得到肯定答复后,我仍然有些许眩晕。大姐们进而用浓重的乡音说出魏王赵廷美及其后人的掌故,以显示他们工作的专业性,并承诺优惠讲解费。一番讨价还价后,双方以三十元成交。几位大姐用闽南语商量了一番,决定派其中一人同行,剩下的人立即散去。我这才注意到,赵家堡内就是一座座古老的民房,可谓“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导览工作只是他们农活外的创收手段之一。大姐说,政府出于对古建筑保护的考量,只允许他们修缮而不让翻修祖宅,许多不愿意住在瓦片房里的年轻人早已外迁。青壮力的外流,让留守的妇孺们谋求更多贴补家用的方法,导游只是其中一项。

赵家堡并不算大,一圈走下来也就半个小时。用一个不恰当的比喻,特别像 RPG 游戏中的新手村。其中拿得出手的古迹,只有几座大宅子前的汴派桥、当年兴建赵家堡的始祖读书时的“辑卿小院”和最初的一栋建筑“完璧楼”。大姐竹筒倒豆子般地介绍各处景致,我却发现堡内值得游览欣赏的景致着实乏善可陈。除了村中央大厅里传下来的匾额和宋太祖三兄弟的画像,少有的让人觉得能有些书卷气的就是“辑卿小院”了。不同于整个赵家堡略显暗淡的灰色瓦片和黄色土墙,难得辑卿小院中的一抹翠色。配上草木边上刻着“云巢”的一块大石,无怪乎大姐介绍道,这个当年先祖读书的地方,已经成了堡内历代年轻人的恋爱圣地。

赵家堡的主楼名曰“完璧楼”,取“完璧归赵”之意。据说完璧楼是当年赵家堡的第一代族长主持修建,如同古代城市中的内城,只可惜尚在修缮,不对外开放。相距完璧楼不远,有一株枯死的榕树,枯萎的树皮上又生出了一颗茶树。大姐说这棵树叫“半壁江山”。不清楚这个名字是后人穿凿附会,还是赵家的先人有意为之,联想到靖康之变和宋室南渡,我望了一眼身后的完璧楼,不知这算不算是一种历史的恶趣味。

大姐在整个讲解的过程中,手机频频响起,实在无法令我这个带着酸腐之气寻迹访古的游客,有特别好的沉浸式体验。一路上,大姐不时地和堡内的乡里乡亲寒暄致意,走到家门口时连带训斥了在屋外疯玩的小女儿。简而言之,整个讲解过程,充满着着乡间独有的烟火气。

走回村口的时候,和我同行的爹妈已经在村口的亭子里等我了。他们显然对所谓的古迹毫不上心。毕竟取道赵家堡往漳州自驾是我一人的主意,对他们而言着实无聊了些。他们对赵家堡里 9 毛 1 粒的皇家土鸡蛋更为上心,这也让我的内心减去了少许歉意。

我无意苛责今人对先祖遗风的滥用和漠视。毕竟,比起可笑地在意和标榜自己千年之前的皇族血脉,安贫乐道的自足无疑更能让活在当下的赵家人平安喜乐。只是联想到千年前,那个文风炽然的宋代,有些怀古的唏嘘罢了。

爹妈没有我心里的弯弯绕绕,他们往后备箱里塞满了赵家堡里买来的酱菜和土鸡蛋。土鸡蛋倒没什么,酱菜那股穿墙透屋的味道跟了我们一路,比起那些倾颓的城垣和远去的王朝,更令人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