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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周亮江南大学设计学院教授
海内外孤本《平话五种》自20世纪初被介绍到中国以来，在文学戏曲界受到了广泛关注，但对其版画插图的研究却不甚理想。本文依据内阁文库原本，从版画插图的角度对其幅数、版式以及风格特征等进行了探讨。
《全相三国志平话》“桃园结义”
日本内阁文库是收藏汉语、日文古籍的专门图书馆，藏书甚丰，原属日本总理府，1971年成为日本国立公文书馆的一个部分。2001年，笔者因撰写学位论文，曾到内阁文库去了两次，当时是研究明末戏曲小说版画，想顺带经眼《平话五种》，遗憾的是未能如愿。记得好像是此书属于重要文化财富，未经特批不能调阅。回国的十年后，笔者终于在日本国立公文书馆网站见到了此本，由此得见全书面貌。《平话五种》过去多有人介绍，但都有些出入，现在根据该网站公开的图片，经过核对，介绍如下。
《平话五种》，每种凡三卷，不分回，不著撰人，吴俊甫、黄叔安刻，元至治年间（1321—1323）建安虞氏刊本。上图下文版式，框高13.6厘米、宽18厘米。其中双面上图下文版式233幅，单面上图下文版式8幅，内封面四幅（亦属单面上图下文版式），共计245幅，空白8页（包括有字无图）未计算在内。由此得知，在一些论著里计算的《平话五种》为228幅是有误的。版本信息具体如下。
版本信息
《新刊全相平话武王伐纣平书》，内封面一页，刊“建安虞氏新刊”（上横）、“全相武王伐纣平话”（下左右各四字）、“吕望兴周”（下中小字）。正文83页，除卷中末页单面一幅，其余41幅均为双面版式，第一幅图署“樵川吴俊甫刊”，此外空白一页。
《新刊全相平话乐毅图齐七国春秋后集》，缺内封面。正文82页，除卷上和卷下末图为单面版式各一幅，其余40幅均为双面版式，第一幅图署“樵川吴俊甫刊”，此外空白两页。
《新刊全相秦并六国平话》，内封面一页，刊“建安虞氏新刊”（上横）、“全相秦并六国平话”（下左右大字）、“秦始皇传”（下中小字）。正文上卷题“新刊全相秦并六国平话”，中卷和下卷题“新刊全相平话秦并六国”。正文100页，除卷上和卷中末图为单面版式各一幅，其余49幅均为双面版式，第一幅图署“黄叔安刊”，此外空白两页。
《新刊全相平话前汉续书续集》，内封面一页，刊“建安虞氏新刊”（上横）、“全相续前汉书平话”（下左右大字）、“吕后斩韩信”（下中小字）。正文72页，除卷上和卷中末图为单面版式各一幅，其余35幅均为双面版式，第一幅图署“樵川吴俊甫刊”，此外空白两页。
《至治新刊全相平话三国志》，内封面一页，刊“建安虞氏新刊”（上横）、“新全相三国志平话”（下左右大字）、“至治新刊”（下中小字）。正文137页，除卷上末页单面一幅，其余68幅均为双面版式，内封面图内右上角疑为“樵川”二字，此外空白一页。
文本内容
平话，宋元时期盛行一种文学形式，也称“讲史”，采用说唱方式，内容多讲历史故事或小说故事，据史传加以铺叙引申，记录时多用浅近文言，通俗易懂，对后来长篇小说的风格产生了很大影响。
《武王伐纣书》叙武王伐纣的故事。书中叙纣王宠爱妲己，残害大臣和百姓，以致人民困苦不堪。武王在吕望的帮助下兴兵讨伐，杀死了纣王和妲己，建立了周朝。但篇中穿插许多神仙妖术怪异情节,与历史本来面目已相去甚远。《封神演义》一书即以它为蓝本。全书包括“汤王祝网”“纣王梦玉女授玉带”“纣王衲妲己”“文王遇雷震子”“西伯谏纣王”约43个画面。
《乐毅图齐七国春秋后集》以孙膑、乐毅二人为主体，叙燕齐两国的战争和统治阶级的内部矛盾，亦充满荒诞诡异情节，多与史实不符。全书包括“孟子见齐宣王”“齐人伐燕”“燕人立昭王”“齐王贬二公子”约42个画面。
《秦并六国平话》叙秦并六国和秦亡故事，内容多据史书，有的甚至直接源自《史记》。全书包括“周平王下堂见诸侯”“始皇出诏并六国”“楚王会五国大王”“王翦败张晃”约51个画面。
《前汉书续集》叙汉高祖统一天下后杀戮功臣以及统治阶级互相残杀的故事，所写大体忠实于历史，而很少采入无稽妄说和怪异传闻。全书包括“武侯献项王头争功”“泗水诸将上䟽”“汉王游云梦擒韩信”“刘武刺汉王”约37个画面。
《三国志平话》叙魏、蜀、吴三分天下，内容除采自正史外，同时吸收了野史杂传和民间传说，对后来的《三国志通俗演义》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全书包括“汉帝赏春”“天差仲相作阴君”“仲相断阴间公事”“桃园结义”约69个画面。
五种大多取材正史，杂以民间传说，叙事简洁，都是些没有加工修润的民间作品，并将历史事件组织成长篇故事，对明代长篇章回小说的发展有很大影响。后代的《封神演义》《前后七国志》《东周列国志》《西汉演义》《三国演义》等章回小说即由此演化而成。根据五种书名判断，虞氏所刊，应不止于以上五种，至少还应该有跟《乐毅图齐七国春秋后集》和《前汉书续集》相配的《前集》《正集》两种。
插图内容及表现特征
《平话五种》总计245幅，在情节发展上首尾相连，一气贯通，汇为一部气势磅礴的历史长卷。以下选取六幅简要述之。
《武王伐纣书》卷下“南宫列杀费达”，表现南宫列骑在马上，手持大刀回身将费达砍下战马的场面。画面中南宫列左手持缰绳，右手握大刀，骑在马上回身看着落下战马的费达。南宫列身后，一将士手举“武王伐纣”的旗帜正匆匆赶来，而费达身后的两名兵士眼见主将被击败，惊恐作逃离状。画面中人不多，但都起到点明主题的作用，再加上山石的营造，烘托了战场的气氛。山石的绘镌有较强的立体感，可见作者将山水画种的皴法较好地体现在了版画插图里。
《武王伐纣书》之“南宫列杀费达”
《乐毅图齐七国春秋后集》卷中“乐毅再图齐”表现再次征战齐国的故事。征途中，乐毅骑在马上，行走在前段，前面有两士兵手举旗帜急速前进。画面左侧，一地界清楚地表明“齐境五里”。画面右侧，一旗帜标有“燕师乐毅”的字样，表明大军紧随其后。这是一幅表现急行军的画面，通过人物的动态、行军中战马奔跑所形成的烟尘渲染了动感的画面。
《乐毅图齐七国春秋后集》之“乐毅再图齐”
《秦并六国平话》卷中“秦王遣王翦伐燕”是一幅一目了然的画面。右侧的秦王坐在椅上正吩咐着，左侧王翦等一干人恭敬听命。画面的独到之处是多处采用阴刻的手法，比如将士的头盔和靴、大臣们冠和靴、建筑物的墙基、殿堂的柱子以及将士们所持旗帜等，都是以阴刻来表现的。整幅画面，阴刻和阳刻并用，取得了较为厚实的效果。通过这件作品不难发现作者在人物塑造的细致度方面也颇见功底，在约三厘米高的人物刻画上既保持了准确的动态又不放过细节的刻画，将士们的铠甲就是很好的说明。
《秦并六国平话》之“秦王遣王翦伐燕”
《前汉书续集》卷上“汉王辞吕后征陈稀”。公元前202年，刘邦称帝，封吕雉为皇后。吕雉在刘邦铲除异姓诸侯王的过程中起了很大作用。高帝十年(前197)，陈稀谋反，刘邦率兵亲往平定，吕雉留守长安，画面即是表现二人离别的场面。画面右侧，吕后从车上下来，双手持一盘，盘中一酒盏。吕后身后仕女或手持酒壶，或托举盘中物。左侧汉高祖身边两随从手持令牌，另两人手举旗幡在前面开道，汉高祖骑在马上回首道别吕后。两页画面形成呼应关系，并构成了一幅完整的图像。
《前汉书续集》之“汉王辞吕后征陈稀”
《全相三国志平话》卷上“桃园结义”共有两幅图，这种现象在其他《三国志》《三国演义》的版本中都是少见的。第一幅“桃园结义”表现刘备、关羽、张飞商量天下事、共同干一番事业的画面，刘备居于画面左侧正中，关、张二人分立其左右，三人旁边都有姓名标注，三人身后有关、长二人的兵器。画面的右侧是击鼓、吹笛的乐队，像是在促成其好事。第二幅“桃园结义”即结拜的场面。画面右侧三人在祭坛前焚香、礼拜、宣誓，按年岁认兄弟，画面左侧是张飞准备的青牛、白马，作为祭品。表现三人在祭坛前结拜的画面在明代《三国演义》的版本中多有出现，而此本的第一幅图则似乎不多见。那么，这其中的缘由或许只能从画家对文本的理解来加以考量。画家可以抽取文本某些内容加以细化，也就是说，可以对文本的某些细节进行分段的、多方位的表现，而“桃园结义”就是最好的说明。换言之，没有桃园结义，就没有三国演义的丰富多彩的内容，这或许是画家的用心所在吧。
《全相三国志平话》“桃园结义”
《平话五种》的内封面唯缺《乐毅图齐》，其余四种设计得异常精美，以上图下文的形式呈现。书名字体为雄壮的颜体，显得醒目，图内的内容多选有代表性的故事，如《全相三国志平话》内封面即是“三顾茅庐”的内容，下栏中央除刊刻“至治新刊”外，还装饰有花纹图案。封面是书籍的门面，除了字体之外，图像及装饰纹样也必不可少，只有这样或许才能引起读者阅读的兴趣。
《全相三国志平话》内封面
总之，《平话五种》的图版制作精缜绵密，人物形象生动而富变化，经营布局协调稳妥，屋宇、楼台乃至一石一木、一几一案，选取无不合宜，营造了很好的场景氛围。刀峰圆润，韧而有力，人物分布恰当，主次分明，作风古朴，是建安版画的优秀作品，也是我国最早的“讲史”小说版画祖本。
版式及图文关系
以书籍作为媒介的古版画插图从来就与文本不可分割，它与文本相辅相成，共同构建了图书的真正含义。为了使文本更形象、直观，书籍的插图版式也不尽相同，而上图下文版式就是其中之一。众所周知，上图下文版式的插图是版画史上较早的版式，也是建安版画的主流版式。以明代版画为例，半数以上的上图下文版画都出自建安。建安刊行的关于《三国》《水浒》的多数版本都是上图下文式，且往往超过千幅。一方面继承了元代的传统，另一方面也说明上图下文版式在当时被人们普遍接受。图与文共存一页，使读者在阅读文本的同时，又加深了对图像的直观认识，真正起到了图文并茂的作用。
上图下文式版式和其他版画插图的版式区别在于，单面或双面版式在大型的人物塑造方面，其精细的表现、对内心的刻画，尤其是五官、手的表现等是上图下文式版式无法达到的。但是，上图下文的长处在于伴随着文本跌宕起伏画面随时发生变化，并且插图是自始至终的。以小说版画为例，明代万历年间的《三国演义》《金瓶梅》若以每回两幅计算，也不过是二百多幅，也就是说每回只能取两个情节来表现，而上图下文的版式所包含的文本内容要多得多，因为是每页附图。上图下文版式和明末月光型版式比较的话，整体质量（精细度）虽不尽如人意，但是一些的作品依然可以与月光型版式相媲美。在《平话五种》里不难发现，相当一部分的人物造型准确度、姿态的表现、环境的渲染绝不亚于明末的月光型版画。要知道，晚明的版画是我国版画史的鼎盛时期，所谓的鼎盛主要还是指整体上的数量和质量，倘若回顾宋元版画，我们依然能找到不亚于明代黄金时期的作品，比如北宋雍熙元年（984）越州刊本《弥勒菩萨像》、南宋的《梅花喜神谱》、宋元年间的《碛砂大藏经》。这说明在我国古版画的发展过程中，各个时期都有优秀的作品传世，《平话五种》就是其中之一。
《平话五种》采用的是上图下文版式，图约占页面版框的三分之一，五种版画插图除极少为单面版式，绝大多数均为双面版式，即上图下文式的双面版式。图内右上方标有图目，图中主要人物也标出人名、版心刊书名及页次等，偶有将书名、页次题语图中及将图目标于左上方。此本的版画插图绝大多数都是图文共同表现一个内容，它的文本用叙述的方式展现一个完整的故事，而插图则是截取某个情节或是某个瞬间再现文本的内容。在表现手法上，运用概括手法，以鲜明的人物形象特征及环境处理明确表达故事情节。尤善于运用线条的疏密变化与黑白对比，构图富于变化，图与图之间又具有一定的故事连续性。
局限
《平话五种》的版式较为特别。我们所说的双面版式是指书籍中左右两页的图版在镌刻的时候分别为两块版，印刷后将页面一折为二并装订，这样拼接起来是一个画面，这种版式也称合页连式。而《平话五种》的双面版式的制作是在最初的雕版中就将两图镌刻在一块版上，印刷后将页面一折为二装订而成，这样就无法一眼看见全图（即只能看见半页），因而限制了图版的整体效果。这种装订的版本明清两代偶有发生，其原因值得探究。不管是双面版式还是上图下文的版式，其实都可以在最初的设定中得以解决，除非是多页连式或者是长卷，比如像明弘治十一年（1498）的《西厢记》、万历年间的《齐云山志》《普陀山志》等，尤其是《齐云山志》，少则十来幅多则几十幅，将其连接起来就是一幅完整的山川版画。然而在那个时代，由于技术与材料以及书籍形态的局限，无法瞬间一睹全貌，但当我们翻阅这些版画插图时，最起码也能同时看见两页，因此，笔者以为《平话五种》在图像的衔接方面出现了失误。除此之外，笔者对此本的绘图者亦有看法，平话讲述先秦、秦汉事，由于绘图者对古代衣冠典制不甚了解，当时去宋未远，所绘服饰、宫殿、园囿却多以宋、元样范为本，未免看上去不伦不类，这也是此本的美中不足。
图片提供：本文作者
来源：新华号 《艺术博物馆》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