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敲棋子落灯花作者(闲敲棋子落灯花作者是谁)

插画:田威

◎ 朱积

古人也有夜生活。只是没有现代人这么丰富多彩,这么商业化。

宋人赵师秀写了一首很有名的诗,叫《有约》(也有署《约客》者),就是反映他的夜生活的。大体情形是这样:诗人约好了朋友晚上来下棋,由于下雨,或别的原因,朋友没来。结果他一个人坐在棋桌前听雨、听蛙、把玩棋子(也许也会思考点什么?)……夜深了,朋友终究没来……这样的情形,一般人也许会觉得沮丧,也许会生闷气。可是诗人毕竟有别样的性情,非但没有抱怨,竟然还来了灵感,生了雅兴,成就了一首美妙动人的名诗。怎么说呢,生命是多纬度的。即如日常生活中的一次安排,也有可能发生变化,是顺适这种变化,进而有所作为,还是与这种变化闹别扭呢?这就与个人的修为有关了。从诗里表露出的气息来看,赵师秀是有较好的心理素质的,也许日常生活也较为闲适优雅。从大体上讲,读唐诗,你会感觉唐朝的诗人朝气蓬勃,总是兴致勃勃地四处走动。读宋诗,就多了份恬静悠闲。这固然与国家气象有关,也许与宋朝的“抑武崇文”多少有点干系。宋朝在历史上有着不得已的“窝囊”,但对文化的贡献是巨大的。正由于宋朝对文化比较尊崇,才让我们的文脉得以传承;又由于文化人优雅一回,才成就了文学史上的一道风景。

我们且来读读《有约》全诗:“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这首诗的内容是不难懂的,但读诗时读出个什么味儿,却也并不是那么一致。有人读这诗时,觉得作者抒写了孤寂烦闷的情绪;有人又觉得独处于这样的环境,正好体味生命的趣味。读诗读出不同的体验,自然与读诗人的心境有关,原是不必非要辩个清楚不可的,这样的牛角尖还是少钻为妙。

诗一开头,写得相当精彩:“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黄梅雨,是江南独有的天气征候,一进入这时节,便连续下雨。对这种天气,有人喜欢,有人讨厌。我自小就喜欢。这黄梅雨一下,那村野的风景便生动起来,远远近近的蛙声更是彼此响起,雨声蛙声起伏交响,非常动听。特别到掌灯时分,则别有诗意。江南住宅一般都有天井,有院落,院落里有树有花草,屋外有池塘,有田畦。灯光朦胧,天井里雨声嘀嗒,屋外蛙声清响,雨幕蒙蒙,人静坐斋所,那种舒适安详,透心的舒服自得,真是妙不可言。处于江南的人,雨声与蛙声是寻常事物,不承想,被赵师秀一抒写,竟美妙异常。写诗,就是要有这种于平常生活中捕捉到美、创造美的能力。

这两句诗我一直很喜爱,每读到它,脑海里就浮现出一幅画,禁不住要细细品味。其一,它准确地捕捉到黄梅时节江南夜雨的特征,通过“家家雨”“处处蛙”等典型意象生动形象地表现了出来。有人曾对“家家雨”“处处蛙”有异议,怎么知道是“家家雨”“处处蛙”?须知,写诗必须要展开联想和概括。黄梅雨是大区域地下雨,由这一家,便可想象到家家如此,这雨一片迷蒙,又在家家嘀嗒有声才是典型的江南黄梅雨。“处处蛙”也当如此理解。进一步说,此诗也必得如此写才成为名诗。试想,黄梅雨是一个广大的景域,很容易就写成空泛,或虚张声势。诗意是要靠具象来让人产生想象构成美感的。要把黄梅雨的景与人情写好,写出特色,就要把广大的景域聚集到一个具体的意象才好表达。选什么意象好呢?也即选什么意象才具有典型性,而且较易引起人的共鸣呢?赵师秀选了“家”与“蛙声”。事实证明,他写成功了。我们读诗,切忌一读而过,知个大概意思为满足。遇到这些好诗,不妨在微细处,静下心来,把玩品味才能添加读诗的乐趣。其二,它通过密集的意象,使人产生广阔的丰富的联想。我读诗有限,在读过的诗里,两句诗有如此密集意象的不多。现代诗坛,在十年前曾极力主张通过密集意象来丰富诗的意境,人们一直以为是一个新的创造,其实咱们的祖宗早就这样实践并取得成功了。这两句诗的容量非常大,既有景色的描绘,又有声音的传神,还有色彩的隐显。时间、空间、物事、色调整然有趣。其三,这两句诗对偶工整,用词精妙,节奏舒展曼妙。其四,这两句诗更有一个高超的妙处,就是隐藏了一层构思,要待读完全诗才恍然大悟。凡此种种,使人读后觉得形象饱满,意境广大,诗意盎然,回味无穷。诗一开篇便着力渲染了一个极富江南特色的醉人之境,如京剧名旦亮相,甫一照面便光彩照人,博得了满堂喝彩。

这前两句诗通过“两峰对峙,两水分流”之法,大处着眼,积点成面,已是写到了极致,后面要写好就有难度了。且不用担心,诗人早就成竹在胸,按着构思,回应题目:“有约不来过夜半”,转得妙啊。前面花了那么多笔墨,原是在写“等”,安然所得地等。到这句,一切都明了了。思绪从远处、大处往近处、小处收,过渡到了屋内,这样的承接是极其自然的。交待了长时间地听雨、听蛙的缘由了,也告诉读者客人不来了,下面就要告诉读者,主人怎么办或者做什么了。于是,以“闲敲棋子落灯花”收结。应该说,这个结句很美。等客人的形象很生动,从动作到内心都表现得很到位,很自然,极富生活气息。这个“闲”字用得相当传神。朋友如赴约来下棋是一种“闲”;朋友不来,一个人听着雨声、蛙声,有时想点什么,有时把玩一下棋子,也是一种“闲”。这种“闲”更自由、更自得。这个灯花也落得妙,既有意境美,也恰好回应了“过夜半”与开篇两句。这样一个许多人都有的生活体验,通过一个动作、一个小小灯花的掉落写得颇具情趣,谁读了,都会怡然于心吧?

读至此,我们可体会到,这诗写得环环相扣,思维极其缜密,体察入微,滴水不漏,真真是细心之人,极致的笔墨啊。

现在,我们再回过头去,对全诗进行一番体味,就会发现,诗里的夜晚多么安静。屋内是静的,人心也是静的,诗的行文与气息也是静的,但诗的语言是动的,雨是动的,蛙声是动的,人是动的(实际内心也是有所动了),灯花也是动的,可谓屋内屋外一片“动”。可我们读起来,却觉得全诗很“静”,这动静对比,以动写静的功夫,真让人吃惊。

这样细细地体味下来,你觉得诗是烦躁的吗?诗中的主人是焦闷的吗?

这首诗在写法上,是很有特点的。前面已有一些提及,在这里再提点一二。

首先,全诗是按顺序来写的。一般诗的写作是按起、承、转、合来写。但这首诗,没有承。第一、二两句描写了一幅江南雨夜的景象(也暗写了等客),是起。第三句,交待夜深了,要等的客人不来了,是转。第四是合,写主人的行状。从视觉来讲,也是按顺序来写,从屋外写到屋内。从写人的角度来讲,也是按顺序来写,从听写到动。

其次,是对比强烈。一是动静对比。屋外一片喧闹,屋内静谧异常。二是大小对比。屋外,雨幕、雨声、蛙声、屋宇、池塘、青草,构成一个广阔的雨夜境界;屋内,一个人、一盏灯、一盘棋子、一个小动作,一截掉落的灯花,构成一个小的安静角落。这样的动静对比,大小对比,产生了强烈的美感。

从生活层面看,这一夜,约好要来的没有来,没约的竟铺天盖地地来了。对待生活的变故,怎么对待呢?你想吧。

一个庸常的小事,一些平常的事物,固着一个巧妙的构思,美妙的文字组合,写出了独特的美,写出了哲学体验。这倒应了一个哲人的话,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对美的发现。难道不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