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郑丹 北京报道
对于那些奔着新东方“光环”而入职的年轻人来说，这家公司正用“裁员”的方式，完成“去魅”。这个由俞敏洪创立，并留下“在绝望中寻找希望”名言警句的教育机构，正处在一场“历史转折”当中。
国庆长假之前5天，也就是9月25日，俞敏洪在新东方大学学生学习与发展中心品牌升级发布会上说：“新东方计划裁员四万人，如果转型失败，我们喝顿大酒散伙”。场景和语气，都像是在电影《中国合伙人》里，黄晓明饰演的程冬青和他的合伙人。
几天之后，就在国庆假期，俞敏洪发出了一则朋友圈——“哈哈，天天喝大酒”。配图也是标着这句话的自己照片。
裁员早已开始。“很多新老师都不会被排课，不排课就没有收入，就等着我们主动离职。”9月中旬，一位北京校区的小学老师告诉记者，自己同批入职的四十多人基本全部离职。而一位接近河北校区管理层的人士则认为，裁员是为了留下“精英”转型，也是保证在收入整体不好的情况下，在职员工工资不会有太大幅度的下降。
图片来自新东方官方公众号
而在这其中，新东方的另一面得以展现，以检查与家长沟通微信内容的方式，评价教师的满意度，使得微信中“你们新东方的老师真负责呀”类似话语，机械式地成为考核教师的重要指标；而“升A”“除杂”等“拉新”工作，也成为重要的内容。
历史转折之中的新东方，正在试图重新寻找航向。
裁员计划
姚安被新东方温州校区单方面通知裁员了，那天是8月26日，也是距离自己带的暑假班结束仅剩一天，温州校区英语项目经理突然约谈她。
她被告知：“明天上完课你就不用再上任何课了。”理由有两条，一是姚安的投诉较多，二是教研分不高。
“我不认同这个理由，我2021年只有一条投诉，原因是一位家长的要求被我拒绝。而教研分是可以靠和家长进行复制粘贴，无效沟通刷出来的，没有人和我们说，积分会影响到上课。”姚安从2020年5月入职新东方温州校区少儿部，负责带一至五年级的六个班英语课程。2021年7月，作为部门排名前30%的姚安还争取到了半年一次的晋级名额。
但一月不到，自己就成为被裁的对象，没有赔付，如拒绝辞职，则不会为其安排工作。
8月“双减”政策落地，文件规定校外培训机构不得占用国家法定节假日、休息日及寒暑假期组织学科类培训。温州校区的教学管理部被集体裁员，原本每月由教学管理部针对所有老师的质检也被临时取消。
姚安告诉记者，当时全温州的少儿部门先是召开线上会议，宣布秋季班结束后停止招生，寒假班取消。“听得出来，冬季停课，春季估计也没课了，感觉（新东方）要放弃学前教育，向艺术类转型。”
同时，西安校区的优能一对一部门的高中老师王珂，也参加了西安分校的线上会议。“这场西安地区大会由我们校长助理主持，西安全体老师都有参与，主要鼓励大家坚持稳住，说不要怕，我们能赢。”
9月3日，王珂就接到了一份《不予录取通知书》，上面写道“因你本人在试用期间不符合学校录用条件，因此学校不予录用”。跟她一起被裁的同部门老师，有10人左右，多为入职不久的应届生。
王珂接到的《不予录取通知书》 受访者供图
一位河北校区接近管理层的员工告诉记者，目前新东方在裁冗余人员，以裁掉新老师和业绩不佳的老师为主，尽量留下精英人士更轻松地转型，也是保证在收入整体不好的情况下，在职员工工资不会有太大幅度的下降。
同时，新东方线上业务东方优播全面关闭K12业务。9月13日上午，新东方在线副总裁、东方优播CEO朱宇在朋友圈发文道：“‘双减’政策下，优播已经决定全面关闭K12业务，并已全面启动学员退费和员工裁退补偿工作。公司目前资金充足，能在10月之前完成退费和裁员工作。”
新东方在线也回应道：依照国家“双减”政策要求，新东方在线积极响应并持续调整相关业务，确保公司合规发展。东方优播已决定关闭K12阶段学科类培训业务。
美东时间9月24日，新东方发布截至5月31日的2021财年年度报告。财报显示，新东方收入42.77亿美元，同比增长19.5%；净利润为2.3亿美元，同比下降35.03%，归属于股东的净利润为3.34亿美元。业务方面，教育计划和服务收入39.37亿美元，占总收入的92.1%。来自K12课后辅导、备考和其他课程的收入为36.67亿美元，占总收入的85.8%。
截至2021年5月31日，公司在108个城市拥有122所学校和1547个培训中心，以及大约54200名教师。
城市校区也会根据每财年的营收和利润评定等级，此前分：超A级2所（北京、杭州），B级12所，C级16所，D级19所。秋季课程结束之后，新东方将逐步关闭 B 级校区以下的小学、初中学科业务。
一位新东方员工告诉记者，新东方早就已经在营收较好的校区，优先实验向素质类教育转型。目前，一部分新东方现有的学科类师资和生源也被转移到素质类教育。
“其实很早就在为转型做准备，迎来教育界大变动之后，再设计成新的课程体系宣发。”该员工告诉记者，新东方曾经的官方宣传片也提到，为了顺应市场的竞争潮流与发展全科中小学全科教育，同时开展留学服务和艺术教育。
记者看到，8月初，北京新东方成立素质教育成长中心，下设艺术创作文化馆、人文发展研究所、语商素养沉浸馆、自然科创空间站、智体运动训练馆、优质父母智慧馆六大板块，后续还设有60多家文化艺术中心，证明素质教育已经被升级成主营业务。
9月25日，这个以英语培训起价的教育巨头宣布，今后将对现有的四六级项目、考研项目、出国考试项目、教资项目、财会项目进行全面升级，未来也将拓展计算机等级考试、司法考试等教育培训项目。
“升A”压力
“很多人是不愿意离职的，因为沉没成本太大了。”
王珂跟记者回忆自己入职新东方的经历。2021年4月，临近研究生毕业应聘新东方西安校区优能一对一教师，并拿到offer。随后参加培训，再次以笔试和面试的形式参加课前质检。
6月23日，王珂跟新东方签署非全日制合同，进入工作状态，这期间没有工资。直至其毕业后，拿到双证（学位证书与毕业证），于7月跟公司签署全职合同，开始长达六个月的试用期，计划带班并开始计算工资。
记者了解到，新东方各个省份校区的试用期不同，三到六个月不等，试用期仅有较高的定额保底工资；转正后，工资的计算方式则变为“较低的底薪+课时费+奖金”模式。
作为西安分校的新员工，王珂在试用期间，原本每个月有6000元的保底工资，但因刚赶上裁员潮，王珂接到了校区总监打来的电话，通知其于9月8日办理离职手续，结算薪资突然变成正式员工的底薪1200多元，在此基础上做半个月的补偿。
其办公邮箱账号无法登录、在公司打卡办公失效，无法继续工作。没有带到班，也没有赚到钱。
成本还不止这些，在南昌校区工作了10月有余的员工许粒告诉记者，自己所在的南昌校区，“升A”压力太大。
所谓“A”，在南昌校区指续课意愿非常强烈的家长，等同于续课成功；随之衍生出“B”：态度配合，有续课希望的家长；“C”：回复简单甚至不回，续课意愿较差的家长。
许粒继续补充道，A、B、C的等级需要通过与家长频繁聊天分类，想办法把B、C升为A，通过一些销售话术与家长建立黏性，黏性越高，续班率越高。续班率，是评判教师能力的最大标准。
“这方面有个最基本的要求，就是你要每天跟家长互动，来回聊天，引导家长说出‘你们新东方的老师真负责呀’‘我的女儿好喜欢你这个老师’‘老师讲方法真好’这种褒奖，然后截图发给领导。或者打满六分钟或者十分钟的电话。”
互动的频率及褒奖的截图，成为老师的KPI。部分校区将其算为“教研分”考量因素，教师通过提高教研分推动续班率的提升，为增强激励效果，校区会每隔一段时间，内部公布一次教研分及续班率的排名。
在温州任教的姚安也向记者证实了这一点。“我们每个星期都会内部检查聊天记录，领导要看到我们跟每位家长至少有三个来回的对话框：我有三条白的，你有三条绿的。”姚安称检查的这天为“教研日”，每到教研日前一天，老师们就会突击“增强黏性”。
“领导会坐在我旁边，看名单随机抽一些名字，我在手机上把对应家长找出来，给他看聊天记录。”姚安说，每周一小查，由少儿部的教研组领导负责，小低教研组负责一二三年级；小高教研组负责四五六年级。每月一大查，由温州校区专门的教学管理部负责，通过监控视频监督检查周末课堂，综合为老师打“教研分”并进行排名。
而七八月份开展的暑假班前后，则是“升A”最集中、典型的体现。
暑假班，是新东方在全国内通用的引流模式。通过非常低廉的价格招收生源，实际价格由地方分校根据当地经济情况而定。例如399元三门学科，每门8节课，集中学习8天，也叫“低价班”。
具体引流流程为，由专门招生的市场销售及运营部门，通过地推和线上宣传的方式获取到生源电话，再由教师岗通过私聊家长，并开设免费公开课，进一步吸引家长为孩子报名暑假班。
“我们需要提前做大量的工作，整个6月都在干一件事——跟家长聊天，给客户分等级。”许粒告诉记者，针对开班前期聊的“C”类家长，需要不断拉其孩子试听免费公开课，建立与这类家长的黏性使其报班，由C变A，这个环节称为“除杂”。
尤其对新老师来讲，此时，压力也是最大的时候。暑假期间，一位老师不只带一个班级，甚者带十余个班级。高强度地上课、磨课、改作业以及跟家长沟通，占据了大量的精力和时间。逢每轮班级课程尾期，校区都会频繁建立Excel表格比较教师续班率，或是发到群里，或是贴到墙上，鞭策员工积极性。
与之相对应，暑假也是老师收入的最高峰。
许粒称，南昌校区有一套自己的算法。其中包含：1000元的底薪加每课时240元的累计工资；班级学生数量超过32人会有满班奖；以及续班率接近及超过基数时获取的奖金。
“每个校区的基点不一样，比如基点是50%。续班率超过40%，奖金就是40元/人（40元乘以续班人数，下文以此类推）；超过50%，80元/人；超过60%，160元/人；超过70%，320元/人。”许粒称，“很多老师是靠续班奖金挣钱，一个暑假下来，光续班率奖金可以挣到四五万元。”
“续课学费实际上挺便宜的，3790元三科一个学期，学完这学期之后，再续班就再涨价，那个时候学生已经会非常依赖老师。”许粒告诉记者，前期暑假班亏本招生，会陆续在之后的课程中恢复课程原本价格。
但由于“双减”政策，新东方秋季不再招生，教师的一部分续班率奖金也随之泡汤，对于已经转正的新老师来说，只剩下低额的底薪。
温州校区教师晋级考核标准 受访者供图
虚假宣传被点名
青岛校区少儿部的英语老师孟璇告诉记者，校区以她没有教师资格证为由，于8月底没收其班级，调到临时新增的储备老师岗位。
整个青岛校区英语项目部门中，就孟璇所知道的有19名储备老师，以新老师为主，部分没有教师资格证。孟璇告诉记者，储备老师的工作量很少，一天做两套试卷即可。“这个原本由专门的研发室来做，用于给学生选题目。但我们其实相当于分个任务打发时间，因为没有人检查。”
孟璇对“没有教师资格证”的劝退理由没有太多反驳。“我的理由相对说得过去，因为受疫情影响，有一门科目没过。”
早在2018年12月28日，教育部官方网站发布的《中小学生减负措施的通知》中就提到：严格教师聘用。培训机构必须有相对稳定的师资队伍，从事学科知识培训的教师应具有相应教师资格，并接受社会监督。
2021年7月15日，教育部等六部门发布《关于规范校外线上培训的实施意见》，要求校外线上培训机构具有完善的招聘、审查、管理培训人员的办法。对于从事学科知识培训的人员，应当具有国家规定的相应教师资格。
但实际上，没有教师资格证依旧能入职教培机构，成为业内公开的秘密，新东方亦是如此。
许粒告诉记者，各个分校的监管力度不一样。自己所在校区，教师普遍会对外履历造假。“我们同一批老师，很多都没有教师资格证，但在履历上直接写高级中学教师资格证。”
一位应届生同事，对家长自称去过英法日意大利多地游学，实际从未出国，许粒对此习以为常。“我们需要包装自己，包括考过专八、五年教龄等等，会有名片和自我简介PPT，在家长会或加新生时展示。校区需要看起来靠谱的老师，家长也都喜欢有经验的老师。”
“老师不会展示自己的证件，家长也不会要求我们展示，只需要我们介绍自己时，把证书列出来。”姚安告诉记者，“可能在大家印象中，新东方老师都很厉害，我们就需要在头衔上满足大家的幻想。”
姚安回忆，在这个过程中，会有上级“指导”。“去年5月份入职以后，每个人要交一份自我介绍，会有领导帮我们审，他当时这样跟我们讲：这个证件，如果你没有，但你觉得会有，就可以写上。”
记者向其他地区的多位新东方员工核实该消息，得知各地校区监管力度不一，并非所有校区都存在大批无证员工及过度包装的虚假宣传。一位北京的员工告诉记者，从2021年初开始，北京校区所有老师的证件及履历全部公开，无证不能上岗。“北京管理太严格，我们完全按照政策在实施。”
2021年4月，北京市市场监管局点名批评北京新东方校区的新东方网校页面“虚假宣传”，并进行罚款。
在河北新东方某校区运营岗就职的刘冰冰告诉记者，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团队在宣传时，都需要格外仔细地检查“高危词汇”。
“7月份，大家都收到通知说检查自己朋友圈、微信公众号、视频号、抖音号上的宣传品，如果有夸大宣传就改，不能改的就删，我们线上部门删删改改了好几次，最后为了保证一点错误不犯，干脆把以前发过的宣传片全部删除，包括上架的免费课程。”刘冰冰感慨，“之前为了这些宣传品，努力了很久，还挺心疼的。”
刘冰冰记得，当时集团下发了违禁词名单，包括“百分百成功”“冲刺期末/期中”“学神考卷”“保驾护航”等绝对的词汇全部禁止。为此，南昌校区根据违禁词名单专门建立了一个网页程序，供全国校区筛选标红宣传文案中的违禁词。
8月，集团内部又进入严格的自查阶段，没有教师资格证的老师全部撤下，必须保证老师信息真实。同时，刘冰冰所在校区的初中部传出消息——公司要裁员。
“当时我们都不信，还吐槽初中部制造恐慌，结果下个星期就大批裁员。”刘冰冰告诉记者，结果一个月之内，校区的每个部门几乎都被砍掉1/2，设计部门裁的只剩一位领导，人力部门裁掉一半，线下市场部门八个大小伙子，最后裁的就剩三人。甚至在9月月底，整个初中部都解散了。
轮到刘冰冰所在的部门裁员时，五位员工只能留三人。刘冰冰主动辞职，保住了一位原本要被裁的员工。
“我当时的军心已经被动摇。”她记得刚入职时，2020年的疫情闹得严重，但校区依旧公开大量招聘老师和招生，还在年底给所有员工涨了1000块钱的工资。“就是很硬气，因我们有自己的线上授课平台，资金不是大问题。”
2020年11月9日，新东方二次在港交所上市，成为首家回港二次上市的中国教育公司。当天，新东方在北京集团总部举行了云上市仪式，还给全国所有员工发了一个19元钱的红包，她也收到了。
但2021年以来，停止招生、大规模裁员、关闭校区的一系列举措，让刘冰冰看到新东方的不败传奇崩塌了。
她做了一个决定，回家复习，考公务员。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员工姓名均为化名）
（编辑：郝成 校对：彭玉凤）